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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藏半块橡皮 背梦飞 18013 字 2025-06-11 1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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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1992年盛夏,筒子楼里青梅竹马的宋薇和周霖在水塔刻下名字。当夜宋家突遭搬迁,宋薇偷听到周霖父亲周建国为掩盖偷窃厂里铜料、企图连夜送走儿子。她怀抱存钱罐(攒给周霖的钱)奔向火车站想帮他,却被误以为“挡路”的周建国暴力阻拦。混乱中行李车失火引爆煤油,周建国重伤被捕,周霖家庭破碎。

十年后制药厂女工宋薇参加同学会。已成精英的周霖将整杯啤酒浇在她头上:“还记不记得你说过永远不离开?”

她走入寒夜,无人知晓当年40度高烧中的逃亡,更不知那场大火吞噬的,是她为他保留尊严的全部积蓄。

1 水塔刻痕 (1992年夏)

天擦黑,水泥地蒸腾着白日积攒的暑气,烫人脚板。知了嘶鸣像生锈的铁丝刮擦耳膜。

周霖的蓝色塑料拖鞋“啪嗒啪嗒”拍在筒子楼后院小路上。我攥着他塞来的半支快化光的白糖冰棍,黏腻糖水顺着手腕往下淌。废弃水塔黑黢黢的影子,在灰蓝暮色中沉默矗立,像根指向天空的巨大烟囱。

“快点!孙猴子要上天了!”他头也不回,变声期的嗓子带着沙哑的兴奋。

水塔基座,一扇锈蚀严重的铁门歪斜着半开。里面是嵌在厚实水泥墙里、冰冷笔直的铁爬梯。

“上来!”周霖已从顶上洞口探出半个身子,冰棍签子冲我晃悠。

望着高耸入夜的爬梯,脚底本能发软。蚊子嗡鸣催逼着,咬咬牙,叼住冰棍杆,抓住冰凉滑腻的铁杠向上攀爬。锈屑簌簌掉落,越往上,铁锈与灰尘的混合气味越重。

终于扑倒在圆形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高处的风猛烈灌入汗湿的领口。周霖嗤笑:“笨死了。”他背靠矮矮的女儿墙,抬手指向天边,“看!”

西边天际,城市沉入一片渐变的暗紫与靛蓝。万千灯火如星子次第点亮,由近及远铺陈,远处工厂巨大的烟囱顶端,红灯孤悬如警惕的眼。筒子楼的方格窗口透出温暖的黄光,模糊的炒菜声和唤归声被风绞碎,送上高天,遥远得听不真切。

他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用力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刻画起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后,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痕迹显现:

周 霖 ♡ 宋 薇

“喏,”他拍掉手上的灰,脸上扬起理所当然的得意,“以后写错名字找我借橡皮。你那块,”他撇了撇嘴,带着点小嫌弃,“老鼠啃过似的,擦不干净。” 说完,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印着小猫图案、几乎磨损成火柴盒大小的黄色绘图橡皮。小刀仔细切开,粉白的橡皮芯露出来。他自己攥着那半块刻着猫耳朵和胡须的,把剩下的、印着猫尾巴和爪子的半块,塞进我汗涔涔的手心。

橡皮带着他体温和裤兜的潮气。

“存好。”他声音低了些,认真看向远处筒子楼的万家灯火,“等我长大挣钱了,就回来娶你当媳妇儿。我妈说,她就是被我爸半块橡皮骗走的。”

风突然大了些,吹乱他额前新生的细软头发。我攥紧那块橡皮,手心发烫,脸颊像瞬间糊了层看不见的糖稀,嘴里冰棍残留的清甜也变得浓稠粘滞。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轻飘飘的、立刻被风声吞没的音节:

“……哦。”

破旧半导体收音机里,模糊的男声艰难挤出断断续续的旋律:“……我抬头望天空,寻找消失的彩虹……”周霖脚尖轻轻点着地。在呼啸的高空风中,在我们共同俯瞰的万家灯火之上,一种陌生又脆弱的藤蔓正悄然缠绕。

“周——霖——!!小兔崽子——!!给老子滚下来——!!”

炸雷般的暴喝猛地撕裂了风声与歌声!

周霖的身体瞬间绷直如弓,脸上的所有光亮被惊恐吞噬。他扑到矮墙边向下望去——塔基锈蚀的铁门外,父亲周建国像一尊浑身燃着怒火的凶神,狰狞的戾气刺破夜色直冲上来。

“爸……”声音卡在喉咙。

“滚下来!!”咆哮裹挟着砂砾般的粗暴,“敢磨蹭!老子扒了你的皮!”周建国暴躁地踢开脚边杂物,手扶住爬梯边缘,作势就要攀上!

周霖脸色惨白,所有的倔强被骨子里的恐惧彻底瓦解。他仓皇扑向爬梯口,动作因极度慌乱而变形扭曲。

我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他汗湿的衣角:“别下去……躲会儿!”声音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颤抖。周建国喝醉后的拳脚太可怕。

他动作骤然僵住,扭过头,惊惶无助的眼神撞上我。里面有对我的恼怒,对父亲的恐惧,还有被硬生生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愤怒。

就在这时——

“薇薇——!宋薇——!快回家——!!”妈妈王秀芬的声音刺破楼下男人的咆哮,带着凄厉的哭腔传来!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我对周霖的担忧。巨大的寒意顺着脚底板急速上涌!

周霖感到了我这猝然的退缩。他看着我,眼中除了仓惶,更多了一层难以置信的困惑。

“宋——薇——!”母亲的哭喊拔高到撕裂人心,“快给我滚回来!东西都搬上车了!你再不回来赶不上火车咱们全完了!老天爷啊!”

搬东西?火车?!

这几个词如烧红的烙铁,烫进我混乱的脑海。心口被冰手攥紧,无法呼吸。

“妈——?!”我破音喊下,“什么东西?!哪来的火车?!”

“……你爸!调青河厂子去了!调令改了!后天必须报到!最后一班火车……今儿夜里……就得走啊!”母亲的哭腔支离破碎,“行李都装车了!你快死回来——!”

青河?今夜?最后火车?

玻璃渣般的碎响在脑子里炸开!世界瞬间扭曲崩塌旋转。灯光幻影、周霖惨白的脸、地上的名字……都成了扭曲的漩涡。

“我……”想说什么,喉咙却被粗沙堵死。被欺骗的巨大恐慌和委屈席卷而来。

本能驱使下,我转身用尽力气扑向爬梯口。周霖在我身后压抑的呼喊被风声吞没:“宋薇!

冰冷铁梯硌着手脚,在极度慌乱中,手心那半块被汗水浸透的橡皮倏地滑脱,消失在爬梯下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顾不上它了,只有逃离的念头。

脚下踩到碎石,尖锐的疼痛。周建国堵在爬梯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剜了我一下,像淬毒的刀子。他粗暴地将我搡开,所有咆哮和拳头都砸向正哆嗦着滑下的周霖。

“小王八蛋!看我弄不死你!”兽吼般的咒骂紧随身后。

我拔腿冲向家属楼方向,胸腔里那颗心狂跳着撞向肋骨,泪水糊了满脸。

楼前景象如一盆冰水浇头。

灰扑扑的“跃进牌”大货车堵在单元门前,发动机轰鸣喷吐着淡蓝的烟。楼道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邻居们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吃力地将裹着麻绳的沉重棕黄木箱往下抬。箱子边角摩擦着水泥墙壁,刺耳异常。楼梯上散落着瘪掉的铝皮暖壶胆、散开的旧课本、掉瓷的搪瓷脸盆……狼藉宣告着仓皇的放弃。

妈妈王秀芬穿着沾着油污的碎花褂子,怀里死死抱着巨大的白色蛇皮口袋,头发凌乱,汗水和泪水混在脸上。看到我,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带着崩溃的哭腔:

“我的小祖宗!你还知道回!你要急死我啊!” 另一只手颤巍巍指向墙角,“书包!拿书包!装几件衣服!快啊!车等着呢!赶不上火车咱家就毁了!”

“妈!” 我冲到她面前,指甲掐进她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要走?不是说还有时间吗?怎么会是今晚?!爸爸呢?!”恐惧和委屈爆发出来,我摇晃着她,“骗我的对不对?不是今晚对不对?”

妈妈眼神剧痛地闪烁,用力避开我的直视,那是一种巨大的无奈和被迫的冰冷坚硬:“调令改了!刚下的!青河那边厂长……电话亲自催的!后天报到是死命令!咱们路上得一天一夜!最后一班……就是今晚!” 她越说越急,眼泪又涌出来,胡乱用肩膀蹭,怀抱的大包裹跟着摇晃,“你爸……你爸去厂保卫科开介绍信盖章了!没有那个……出不了省的!快!快去拿东西!没时间了!”

灭顶的绝望像冰水灌顶,瞬间淹没冻僵。世界的色彩和声音都消失了。木箱、吆喝、妈妈泪流满面的脸……都成了摇晃模糊的背景。

是真的。没有余地。那刻着名字的水塔,那带着体温的半块橡皮……都会被这最后一班火车永远带走。

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木然走向墙角那个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书包。书包旁边,画着小鸭子的铁皮存钱罐倒扣在地,盖子松脱,几枚五分、贰分的铝制硬币滚落在灰尘里,闪着微弱的光。

存钱罐……钱……

那个存着要给周霖买钢笔的钱罐(虽然还不够,只够买本笔记本)……

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混沌!

钱!

这几块钱——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能为周霖做的事!周建国要连夜送走他,一定是为了掩盖什么,这点钱或许能让他路上别太受苦,别被完全控制!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他,我相信他,不管发生了什么!

趁妈妈和邻居注意力集中在楼梯拥堵的木箱上,我猛地蹲下,在阴影里飞快地拧紧罐盖,抓起地上滚落的硬币塞进去,紧紧地把那个冰凉的铁罐死死抱在胸前!铁皮硌着肋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起身,像泥鳅一样猛地从人缝中钻了出去!没回头!

“薇薇?!”妈妈凄厉的尖叫在身后陡然拔高,“你干什么?!给我回来——!!”

什么都听不见。耳里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朝着周霖家方向冲去!那里可能正上演着人间地狱!

跑到周霖家那扇熟悉的暗绿色木门前。门紧闭着。里面爆发出更为压抑和痛苦的声响!

啪!啪!皮带重重抽打在皮肉上的瘆人脆响。

“……小崽子!不听话!你想毁了你老子!!”

周建国暴怒的嘶吼,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建国!别打了!孩子受不住啊!……霖霖!快跟你爸认错!说你去你舅家!快说啊!”周霖母亲哀哀的哭声。

“……认错?!晚了!老子告诉你!厂里那批铜料丢了!……上面在查!……查到了……老子就得蹲大牢!蹲到死!”周建国的声音像困兽濒死的嚎叫,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必须连夜把你送走!……送得远远的!不然……不然就全完了!……谁挡路……老子……老子今天就……弄死谁!!”

啪!!更重的一记鞭打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如同一道炸雷在耳边劈开!原来如此!

铜料!偷窃!周建国要送走儿子是为了脱罪避祸!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周霖不想走?他要被强行送走?周建国这个疯子!那句“谁挡路弄死谁”不是在说气话!

我必须告诉周霖!我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送走!还有这点钱……这点钱得给他!

心快跳出嗓子眼。火车站!他会被带去火车站!我要赶上他!告诉他别怕!钱给他!

唯一的希望燃起!

我抱紧冰冷的铁皮存钱罐,转身又冲进了更深的夜色,朝着那唯一亮着昏黄灯光的城市火车站没命地奔去!

2 火噬孤光 (1992年夏)

夜风像刀子刮在滚烫的脸上,灌进喉咙呛出带着血腥气的咳嗽。怀里存钱罐叮当作响,是这混乱黑暗里唯一的支撑。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双腿灌铅般沉重。终于,巨大的钢铁站房轮廓在前方显现,像个疲惫的巨兽匍匐着。昏黄的路灯下,尘埃浮动,稀疏的人影拖着行李如同灰暗的剪影。两列墨绿“绿皮”火车喷吐着白汽,汽笛呜咽着,刺鼻的煤灰味、机油味、汗酸与冰冷的铁锈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周霖!他一定在其中一列车上!

目光慌乱地在稀疏人群和几个检票口扫视。巨大的空旷感让人眩晕。我一咬牙,朝着离我最近的检票口冲去!

突然!

一只粗糙、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从侧面阴影里猛地伸出,狠狠卡住了我的脖子!

“咳!”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来不及尖叫,身体失衡向后重重仰倒!怀里的铁皮存钱罐也咣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另一只带着汗酸和劣质烟草恶臭的手掌,立刻死死捂住了我的下半张脸,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颧骨压碎!所有声音被强行堵死!

周建国那双布满血丝、因暴怒、酒意和极度恐惧而完全扭曲的脸,近在咫尺地出现在视线里!

“跑?!叫你跑!小瘟神!!”他滚烫带着酒臭的咆哮喷在我脸上,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狂暴,“是不是……是不是你!撺掇得霖霖不肯走?!是不是你想告发老子?!小贱种!你敢挡路!老子今天就废了你!!”

他显然是狂乱了!宋薇深夜出现在这里,让他确信她知道了秘密(铜料失窃和送走儿子),甚至可能认为她是来阻止周霖离开的。这个“挡路”的小女孩,在他恐惧与绝望交织的疯狂中,已经成了必须清除的障碍!

“呜……唔……”窒息感让眼前阵阵发黑,我用尽全力徒劳地挣扎踢打,肺部火烧火燎。

就在意识濒临被掐断的边缘——

“嗡——————!!!”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巨大冰锥狠狠贯入!撕裂了死寂!

是铁制车轮在冰冷轨道上被强行锁死、剧烈摩擦发出的死亡惨叫!

这恐怖至极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炸开了扼制住我脖子和口鼻的力量!

周建国卡着我脖子的手臂猛地一僵!捂嘴的手掌力道骤松!他被这近在咫尺的灾难巨响完全震慑,本能地、带着骇然扭头望向声音源头!

这电光火石间的松懈,是唯一的生机!

“咳!咳!”新鲜空气猛地涌入喉咙和灼痛的肺部,呛得我剧烈咳嗽!求生的欲望压倒一切,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他的钳制下挣脱开!甚至顾不上近在咫尺的地面上那个摔裂了盖子的存钱罐!

跑!远离这个疯子!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手脚并用地撑起来,踉跄着转身就逃!身后立刻传来周建国惊惧之后更甚的狂怒咆哮:

“小贱货!有种别跑!老子弄死你——!!”

声音在空旷的站前广场回荡,带着恶毒的诅咒。

与此同时,那金属撕裂的惨叫余音中,是更沉闷更具毁灭性的声响——轰隆!!

仿佛是大地深处的呻吟!紧接着是金属扭曲变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木材断裂的爆响,无数重物被狠狠抛起又砸落在坚硬地面上的粉碎声!声响的方向正是我刚才逃离之处!

什么声音?我惊惶回头。

站台边缘,一盏昏黄惨淡的高悬白炽灯颤抖着亮光。就在周建国刚才站立位置旁边不远处的轨道上!一辆满载着鼓囊囊的深绿色大帆布包、捆扎的棕黄色木箱和散堆纸箱的货运手推车!此刻像一个被巨锤砸烂的破布娃娃,完全倾覆在轨道上!沉重的冲击力甚至将部分车体甩出了铁轨!捆绑货物的粗麻绳全部绷断!木箱在水泥地和铁轨上四分五裂,深绿帆布包被撕裂,里面花花绿绿的衣服、布料像内脏一样泼洒出来,日用品碎屑、白色棉花絮漫天飞溅!

而更可怕的是,倾倒的车身狠狠蹭带到了近在咫尺的周建国!他惨叫着被撞倒,重重摔趴在冰冷的水泥轨道旁!脚踝处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脆响(严重扭伤或骨折),一时无法爬起!他痛苦地嘶吼着,挣扎着想远离。一股浓稠漆黑如墨的机油从倾覆车辆的破损部位汩汩涌出,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来,如同一片不断扩大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黑色血泊!

黑油快速漫过被货物砸得坑坑洼洼的枕木碎石,漫延流淌到他脚边不远处——一个被巨大冲击力甩出的、已然散开的油纸包裹旁!

包裹散开的一角,赫然露出一小截黑色的、缠着凌乱电线和黄色胶带的圆形金属桶身!

是灌装煤油! (显然这是周建国为了打点关系或帮儿子在路上临时落脚准备的违禁品,临时堆放在站台,还没来得及送上火车)。

就在这时——

不知从何处迸溅出的一粒细小火星(或许是车轮与铁轨剧烈摩擦产生的超高温灼点,也可能是车辆倾覆时内部电线短路打出的微弱电弧),不偏不倚,精准地溅落在那片迅速流淌蔓延的、高度易燃的机油之中!

“噗!”

一声轻响,却带着令人心悸的魔力。

那片蔓延的深黑色机油表面,猛地腾起一片薄薄的、跳跃的蓝白色火苗!

火势在流动的油层推动下,蔓延速度快得令人毛骨悚然!几乎是眨眼间就迅速吞噬了那摊污油,并且极其凶暴地舔上了那个刚刚散开的、露出一截煤油桶身的油纸包裹!

“轰——!!!”

更加猛烈数倍的蓝白色火球骤然爆炸般腾起!一下蹿起数米高!带着油脂和煤油燃烧特有的爆裂噼啪声和浓烈的黑烟!凶猛的火焰像贪婪扭动的巨大妖蛇,瞬间席卷了旁边散落一地的衣物、布匹、木箱碎片、破碎纸盒……所有散落的物资,尤其是富含棉麻纤维和纸箱的堆垛,顷刻间成了最完美的燃料!

大火!冲天大火! 橘红混杂着蓝白的炽热光芒骤然照亮了站台上大片的区域!空气瞬间被滚烫热浪扭曲!浓烟如同黑色巨蟒冲天而起!

“着火啦——!!!”

“快来人!救命!行李车烧起来了!”

“我的东西啊——!!!”

凄厉的惊呼、绝望的惨叫、纷乱奔跑的脚步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如同滚烫的岩浆泼入了冰冷的海水,在整个站台轰然炸开!混乱达到了顶点!旅客惊恐远离起火点!搬运工和站上工作人员试图用消防栓、提着桶打水泼救,但在烈烈燃烧的油火上,只溅起几缕徒劳的白烟!

整个站台瞬间陷入一片火海地狱!烈焰翻腾,浓烟弥漫,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焦糊恶臭随着夜风迅速扩散。

我被眼前这骤然降临的灾难景象惊得完全呆立在原地!滚烫的热浪扑在脸上,却无法驱散从骨髓里渗出的冰冷寒意!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在我布满泪痕、冷汗和灰尘的脸上。

周建国在哪?他还活着吗?他在火里挣扎?!那个摔坏的铁皮存钱罐……那几枚滚落在冰冷水泥地上的硬币……连同我最后一点微薄而执拗的心意……此刻恐怕早已被无情的逃难脚步踩踏,或者……被那冲天而起的、贪婪吞噬一切的烈焰……给彻底吞没了!

巨大的恐惧、悲伤和身体深处积累的疲惫与高烧,像汹涌的冰水彻底淹没了意志。

刺骨的寒意不知从哪里钻出,像无数冰冷的小针疯狂扎进骨头缝里,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打起冷颤,牙齿咯咯作响。

冷……刺骨的冷……

就在这剧烈寒颤中,体内一股反常的燥热轰然升起,如同火山爆发。热流在四肢乱窜,眼前猛地一黑,视野里的跳跃火光、翻滚黑烟、惊恐奔逃的人影……全都剧烈地旋转、变形、拉长,最终混合成一片浑浊粘稠的灰白雾霭。整个站台仿佛在倾斜,脚下的水泥地变成了吸人的沼泽,双腿灌满了沉重的铅水。

“呼……”粗重而短促的喘息从喉咙艰难挤出,每一次都像是烧灼。

混乱的人影深处……似乎有个身影……瘦高的……

是他吗?周霖?他跑来了?他来救他爸爸了?还是……找我?

“周……”喉咙又干又痛,像吞咽着燃烧的砂砾,只挤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破音。

那模糊的身影在火光与浓烟的边界剧烈晃动了一下,然后……他好像……朝着那火势最凶猛、浓烟最呛人的区域——那地狱的中心……不管不顾地猛冲了进去?!

是我的幻觉吗?眩晕感如山崩海啸般猛烈袭来。黑暗像浓稠的、冰冷的墨汁,迅速爬上视野的边缘,吞噬着一切,连同那道微弱、模糊、几乎无法辨认的人影轮廓。

最后一丝意识如断线的风筝被狂风卷走。

脚下一软,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口袋,重重地、冰冷地朝着僵硬粗糙的水泥地面倒了下去。撞击地面的钝痛感在彻底沉沦的意识里显得那么遥远。

无边的黑暗带着冰冷的火焰与滚烫的灼烧,从四面八方彻底淹没而来。最后感知到的,是远处隐约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呛入肺腑的、挥之不去的焦糊气味。

3 寒窑十载 (2002年冬)

浓烈的来苏水和冰冷铁锈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哐当——哐当——”规律的撞击声像铁锤敲在太阳穴上。眼皮重逾千斤,艰难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模糊晃动。布满细密划痕的灰蓝色车窗玻璃外,是墨汁般浓稠的夜。远方零星昏黄的灯火像蒙尘的萤火,在飞逝的黑暗中一闪即灭。冰冷的枕木、沾着油污的碎石路基急速倒退,将那个亮着又熄灭万家灯火的筒子楼家属院,那黑魆魆的水塔爬梯,那半块橡皮上残留的劣质香精味……无情地推远。

青河。终点站的名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刻在远方。

“醒了?”母亲王秀芬沙哑疲惫的声音响起。她靠在对面的车窗边,玻璃上凝着水雾,晕染了窗外夜色。她的脸印在斑驳的水汽中,憔悴得像张揉搓过度、失去弹性的旧纸。深重的眼袋浮肿,盛满无法安眠的困倦与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伸出手,用那只粗糙的、指节略微变形的手指,小心地碰了碰我的额头。指尖冰凉,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烧退了点……”声音又干又哑,顿了顿,才低低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孩子,没事了,啊?”

没事了?

脑子像塞满了浸水的烂棉絮,滞重又混沌。意识深处,站台上那片冲天的烈焰,混合着刺鼻的浓烟和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依旧在翻腾跳跃。存钱罐砸落在水泥地上的脆响,硬币滚落在烟尘里的微光……周建国那张暴戾扭曲、被火光映照得如同恶鬼的脸……

“妈……”喉咙仿佛被粗砂磨砺,每个音节都拉扯着疼痛,“……火车站……火……他……”

母亲的目光像被滚烫的针尖狠狠刺中,猛地瑟缩了一下!她几乎是本能地飞快地扫视狭窄卧铺车厢。对面中铺穿着蓝中山装的男人鼾声正浓。下铺裹着头巾的老妪抱着包裹打盹。没人注意角落里的我们。

她猛地探身过来,一只冰凉带着薄汗的手心,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巴!动作迅疾得带着恐慌,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惧和严厉的阻止。

“嘘!薇薇!不准说!千万不能说!”她压得极低的嗓音像濒死的蚊蚋,每一个字都从紧绷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没、没有人受伤!……真的没有大事!……就是……就是……一辆拉货的小拖车翻了!车上碰巧装着煤油……有火星溅上了……才着的火!”她语速极快,像是在背诵一个早已烂熟于心、不容置疑的官方通告,“……站上的同志……救援得快!很及时!一点……一点事都没有!就……损失了点东西……都处理好了!”

那只捂嘴的手冰凉滑腻,带着浓烈刺鼻的来苏水味。我的脸颊贴着她粗糙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激烈擂鼓般的心跳,急促地撞击着我的皮肤。她避开的、惶恐闪烁的眼神,强调的“一点事没有”、“处理好了”……如同千斤重的幕布,带着威胁的力量,强行覆盖在那个我亲身经历的、如同地狱烈焰般的真实场景之上。

不对!完全不对!那几乎瞬间吞噬一切的蓝色火球,那扭曲的惨嚎,那扑面而来的地狱热浪……

巨大的恐惧让我忘记了窒息感,用尽残存的力气挣扎,带着哭腔急切地问,声音从指缝里断断续续挤出:“……妈……周霖……周霖呢?他……他是不是冲进去了?!……”

母亲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被抽干!那只死死捂着我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剧烈抖了一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捂得更加用力、更加绝望!她的眼圈瞬间通红,用力地、几乎要摇断脖子般剧烈地摇头,泪水在她深陷的眼窝里疯狂打转,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忍了回去。她猛地松开捂住我嘴的手,转而用两只粗糙冰冷、骨节分明的大手,像冰冷的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指甲深深陷入肉里,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进我眼底,瞳孔深处像刮起了暴风雪,充满了绝对不容忤逆的强硬,更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

“听妈说!听好了!”她的声音拔高了半个调,又强行压低,每个字都像从冰窟深处凿出的石块,带着一种斩草除根的凶狠,“从今往后!……不准!提那个名字!听见吗?!一个字都不准提!永远都不准提他! 忘了!把那个人……把那些事……都……都给我彻底忘了!你必须忘干净!这是为了你……为了……为了……” 她那被巨大恐惧攥紧的喉咙里滚动着含糊不清的尾音,最终也没能吐出一个明晰的缘由。只有一滴滚烫、沉重得如同熔铅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从她通红的眼眶中决堤,直直砸落在我冰凉的手背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又震耳欲聋的“啪嗒”声。那灼热的湿润感几乎瞬间就被车厢里流动的冷风吹干,留下冰冷的印痕。

她的眼神穿透了我单薄的身体,仿佛投向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恐怖、充满了无尽后怕和无法言说惊惶的无底深渊。她究竟在怕什么?仅仅是那场大火?还是周建国醉后的暴行?或者……在那冲天的烈焰下面……在浓烟的遮掩中……发生了更加可怕、更加不为人知的变故?那个倒在油泊边缘的身影……那个冲进火海的身影……最终?……

“哐当——!”火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打断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冻结。母亲被甩得身体一歪,扶住冰凉的车厢壁才勉强稳住。刚才那瞬间爆发出的激烈情绪如同退潮的海水,骤然逝去,留下的只有一片精疲力竭的苍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颓唐悲凉。

她不再看我。眼神空洞地转开,伸出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极其疲惫、近乎麻木地用力抹了一把脸,把残存的泪痕和所有未能出口的惊惧、哀求、威吓,用力擦掉。然后,她沉默地转过身,摸索着从旁边那个褪了色的蓝布包里掏出搪瓷缸,倒了半杯温水,又找出医院开的小白纸袋药片。

“来,薇薇,吃药了……”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那沙哑疲惫的调子,甚至更加空洞,递过水杯和药片,动作麻木迟缓。仿佛刚刚那场痛彻心扉的宣告与泪水,都只是一场梦魇中的幻影。

肩膀被钳制过的地方,泛起一阵持久而深切的钝痛。比高烧带来的酸痛更深沉,更像灵魂深处被硬生生凿穿了巨大的裂缝,正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出冰冷绝望的寒意。喉咙里再次翻涌起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血腥气。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那双如同惊弓之鸟般躲闪游离的眼睛,看着那杯晃动水面上映出的自己那张模糊失血、如同鬼魅的倒影。远处站台上那冲天而起的烈焰,混合着周建国疯狂的诅咒声,再次在心底猛烈地燃烧起来,带着毁灭性的温度。

我张开嘴,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却如同被千年不化的坚冰彻底冻结封死。所有关于那个名字的疑问,所有试图挣扎呼号的冲动,都在那双写满恐惧和绝望的母亲眼睛的凝视下,被死死地、永恒地封存进灵魂最深的冰窖。

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几乎连空气都未曾震动的应答,沉重地砸落在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上:

“嗯。”

一个字。轻飘飘的,如同叹息。

却又沉重如同承载了整个童年轰然坍塌的万钧废墟,将这声响永远地埋葬在1992年那个烈焰焚天、泪流成河的夏夜尽头。

前方,只剩下这条冰冷笔直、永不回头的铁轨,固执地延伸向一个名为“青河”的、彻底陌生且注定贫瘠的终点。

4 褪窗尘霜 (2002年冬)

青河。十年的时光不是溪流,而是带毒的刻刀。

青河机械厂家属楼群,当初那点稀薄的工业灰蓝漆皮,早已被岁月和寒霜侵蚀殆尽,裸露出大片大片的铁灰色水泥胚子,如同垂死老牛僵硬干瘪的皮肤上凸出的森森骨架。这厂子,就是一头被吸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只能趴在冰冻河滩上苟延残喘的老牛。自从踏入这片荒凉的冻土,这个认知就如同水蛭般钻入骨髓。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复合毒气——劣质煤块闷烧后刺鼻的硫磺、车床切削金属残留下的淡淡铁腥气,以及最无法驱逐的、公共厕所顽强散发的陈年臊臭。它们混合发酵,被凛冽北风反复冰冻又融化,最终凝固成青河这片土地上独有的标本气味——贫穷、挣扎、绝望,被永久低温冷藏后的绝望。

十年。人间四季在这片冻土上失去了应有的轮转韵律。严寒的冬季长得没有尽头,夏日短暂的一丝暖意刚刚在土层下冒芽,瞬间又被更猛烈的北风彻底冻僵摁死。春的温柔在无穷尽的匮乏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秋日的斑斓也被终年不散的灰铁色天空吞噬得只剩一地枯槁。唯有风霜刀剑,一年更甚一年,在这片坚硬冰冷的冻土表层,刻下纵横交错的深冷沟壑。

宋薇站在制药厂灰绿色铁皮柜前,关上门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回响。更衣室里漂浮着浓重刺鼻、几乎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墙壁斑驳的白漆被药水长年累月地腐蚀,露出底下灰黄的底色。唯一一面布满黄褐色水渍的长条镜子,边缘已锈迹斑斑,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痕。墙角堆着脱下来的、沾满各色不明药粉、散发出混合异味的藏蓝色工装,如同被遗弃的、失去灵魂的外壳。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皮肤是不见天日的那种寡淡苍白,像覆盖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薄薄霜灰。二十多岁的年纪,本该鲜活丰腴的线条却被打磨得过于粗砺冷硬,眉峰间凝着挥之不去的漠然,薄唇紧抿,勾勒出一种近乎苛刻的沉寂。鼻子比少女时显得更加挺直,也更冷峻了些。最刺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望着水塔顶端暮色和少年嬉笑时闪着细碎光亮的眸子,如今像是被厂区烟囱里排出的、终年不散的灰色烟霭彻底蒙蔽,沉沉的,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看不透、敲不破的冰。

头发被简单粗糙地拢在脑后,一根朴素得看不出本色的旧皮筋束缚着。几缕无法驯服的碎发被消毒水汽濡湿,从光洁却冰冷的额角垂落,无精打采地贴在苍白的脸颊皮肤上。制药厂女工的蓝布帽和那身厚重臃肿的蓝色工装外套,已被她脱下,整齐地叠放进散发着铁锈味的铁皮柜里。身上,只剩下这件洗得早已看不出原色、边角磨得发白起毛的半旧棕色呢子外套——这件几年前,妈妈咬着牙用积攒许久的布票和为数不多的积蓄置办的“行头”,是她唯一一件能拿得出手、带点“体面”意味的外套。笨拙、宽大、式样陈旧过时。在这片灰扑扑的冻土世界里,这丝强撑的“体面”反而更刺眼地衬托着包裹在里面的、如同寒风中孤零零、瑟瑟发抖的芦苇般瘦削的身形。它像一个悲哀的笑话,在无声宣告着与这周遭一切的格格不入。

“小宋!还磨蹭啥劲儿呢!”一个粗粝的大嗓门像砂纸一样刮了过来。生产线上膀大腰圆的李大姐探身进来,她已换下工装,穿着一件明显簇新、甚至扎眼的大红色毛衣,脸上扑着过于厚重的脂粉也盖不住兴奋的红晕。她手里扬着一张像被劣质红染料浸透的烫金请柬,嗓门洪亮:“赶紧的!厂门口的破班车打着响儿在催呢!去晚了‘翠华楼’的好菜好肉可不等咱!今晚高低得让那帮发达了的老同学好好出出血!”

十年同学会。那张精心设计、透着俗气金光的请柬昨天就被满面油光、穿着紧绷劣质西装的班长亲自送到制药厂门房,像块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烙铁,烫得她捏着纸页边缘的指尖都麻木了片刻。班长当时眉飞色舞,言语间充满对流逝时光的无限感慨和对当年“单纯美好”的怀念,眼神却像精准的秤砣,掂量着还在青河这滩死水里“扑腾”的老同学的分量,更“不经意”地泄露了此次聚会上众多“功成名就”的同学——特别是某几个从南方衣锦还乡的大人物——将会如何“光彩照人”。

“知道了,李姐,就来。”宋薇转过身,声音像一条冻僵的河,平滑、冰冷、听不出任何应有的涟漪。视线扫过李大姐那张被期待烧得如同煮熟猪肝般的脸颊。那身崭新的、大红色的毛衣,在这更衣室昏暗的光线下,鲜亮得刺目且廉价,像一团不合时宜的、燃烧在冻土之上的虚妄火焰。她默默地吸了口气,那股深入骨髓的消毒水味道仿佛更深重了些,冰冷地灌入肺腑。伸手拉上冰凉的铁皮柜门,隔绝了里面那股混合着尘土和药气的陈腐味道。

“好咧!”李大姐一拍大腿,脸上咧开的笑容带着一股“终于能见识世面”的粗鲁期待。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替宋薇把身上那件看起来颇为碍眼的旧呢外套“抻一抻”、“理一理”,仿佛那样能让这株枯瘦的芦苇显得稍微“精神”些。

宋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肩膀微微缩拢,正好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带着粗厚茧子的手。她沉默地低下头,迅速拢了拢自己同样洗得发硬、起了毛球的花布衬衫领口,动作简洁而疏离。这个细微的退缩动作,如同一面无形的冰墙,冷硬地竖立在她与外界滚烫的喧嚣之间。

“哎……”李大姐的手尴尬地悬停在略带酸味的空气里,片刻才讪讪地收回,心里免不了一声嘀咕“冻冰棍儿十年不变”,面上却堆起笑掩饰,“行行,那你麻利点儿!别让一车人干等着!” 她率先扭动壮实的腰身,咯吱咯吱踩在污渍斑驳的地砖上,脚步声响亮地消失在更衣室门口。

连接厂区与小镇的是一辆苟延残喘的改装旧中巴,引擎盖下苟延残喘地发出破风箱般沉闷又刺耳的哮喘声。车厢像个混合气味的大染缸,狭窄、污浊、气味令人作呕。车门刚一关上,就塞满了今晚有资格或自愿去“沾光”的制药厂职工。有人迫不及待拿出从食堂顺来的冷馒头啃着,浓烈的碱面气和隔夜剩菜味迅速弥漫;靠窗位置,采购科那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旁若无人地点起了劣质香烟,辛辣刺鼻的烟草味混合着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的怪味;几个女工(包括李大姐)索性脱了笨重黏湿的工作靴,车厢角落里顿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汗脚馊味和鞋腔深处闷出的陈年脚臭……

宋薇沉默地坐在司机斜后方的单人硬塑座椅上,身体紧靠着冰冷的、布满斑驳锈迹的车窗框。窗外,青河厂区巨大而破败的轮廓在深冬暮色里被飞速向后抛去,如同一幅移动的巨大灰色挽联。巨大的烟囱如同垂死巨人徒劳伸向天空的手臂,在铁灰色的铅云下艰难地喷吐着黯淡、几乎停滞的灰黑烟气。厂房顶棚上一排排天窗玻璃,十有七八都碎裂出丑陋的黑洞。路边一排老榆树枯瘦僵硬的枝桠,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猛烈摇摆、摩擦,发出如同厉鬼互相撕扯摩擦骨头的声响。视线所及之处,是凝固的死寂,是毫无希望的破败,是恒久不变的、能压垮灵魂的灰。这是她十年光阴浸染的底色。单调、冗长,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冬眠噩梦。

车上其他人正热切地传递着那张红得晃眼的请柬,兴奋地讨论着重逢的“珍贵情谊”以及能去镇上唯一高档酒楼“翠华楼”饕餮一顿的激动喜悦。言语中充满了夸张的惊叹和不易察觉的酸葡萄心理,起劲地描绘着“翠华楼”的“金碧辉煌”,谈论着“听说这次挑头的是张三,在南方开了几家厂子!”“还有李四,混进省城大机关当主任了!” 尤其当“周霖”这个名字从几个面红耳赤的议论声中响亮地蹦出来时,那声浪更是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对对!就是他!当年全班第一!”

“脑子是真灵光啊!直接被保送南方那个顶有名的大学!”

“学的啥?计算机?还是电子芯片?反正那会儿就吃香得很!毕业就留在那大城市了!”

“班长亲口说的!人家现在可是跨国大公司管着几百号人的高层!穿西装一套顶咱一年工资!听说房子都好几套,买的还是大城市中心!”

“啧啧……这人和人的命啊,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哎小宋?”李大姐猛地扭过她那粗壮的脖子,红扑扑的脸上充满探寻,洪亮得如同喇叭的声音瞬间盖过了车厢里的杂音,“班长是不是提过?你们小时候住前后楼?隔壁邻居吧?那不就是……那叫什么……”她努力搜索着能表达她理解的词,“……对!青梅竹马!”

空气骤然冻结。

青梅竹马。

这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凌,以万钧之势,狠狠刺穿了宋薇记忆深处那层覆盖了十年、早已结痂的厚重灰烬与坚硬冰层!

冰冷刺骨的高耸水塔、锈迹斑斑的笔直爬梯、半导体收音机里飘散的破碎歌声、手心那块带着少年体温和劣质香精味的半块橡皮、暴雨夜火车站刺眼的惨白灯光、冲天烈焰映照下的黑色油泊和扭曲身影……无数破碎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影像碎片在她混乱的意识中猛烈爆炸开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灼痛感!右边眉骨上方那道早已淡化如粉色丝线的疤痕,仿佛被这股横冲直撞的回忆热浪狠狠灼烫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的身体在那咯吱作响的硬邦邦椅背上,瞬间绷紧如拉到极致的弓弦。

她用力地、极其用力地紧紧闭上了眼睛。浓密、被消毒水汽濡湿的眼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不安颤动的阴影。再睁开时,那双原本沉静如蒙尘湖泊的眸子里,已经重新覆盖上一层厚逾尺许的坚冰。她没有看李大姐那张充满期待而变得可憎的脸,视线凝固地投向车窗外那片飞逝的、永恒不变的、充斥着绝望铁灰色调的冰封厂区残雪景象。只有干涩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不是。”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两片刚从冰河中捞出的、边缘锋利的碎冰屑,清晰地、带着刺骨寒意割开了车内热烘烘、粘稠浑浊的空气,“只是住得近。从来,不熟。”

“哦……”李大姐显然对这个简短、冰冷、毫无信息量的答案感到失望和扫兴,撇了撇涂了口红的厚嘴唇,拉长了声调应了一句。车里的其他人也很快失去了猎奇八卦的兴趣,注意力迅速被“翠华楼”可能端上桌的“硬菜”和据说老同学会买单的“好酒”吸引过去,车内很快重新恢复了那种带着底层市侩气息的热切、喧嚣、甚至夹杂着某种酸腐味道的嘈杂浪潮。

宋薇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枯死的榆树、板结的残雪、沉默的铁灰色厂房……在她空洞的视野中快速掠过、模糊。布满灰尘的冰冷车窗玻璃上,隐约映出她自己那张过分苍白、过分冷漠的侧脸,如同冻土上凝固的浮雕。

十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真的足够将“宋薇”这个名字,如同用橡皮擦去一个无关紧要的铅笔印痕一般,彻底从那个叫“周霖”的、已然镀上成功金边的耀眼履历中,擦拭得一干二净了吗?

那辆破败的旧中巴,依旧在不平的道路上顽强地颠簸着,义无反顾地将身后那片深沉的死寂灰色越抛越远,驶向小镇中心那片被霓虹强行涂抹出的、带着虚假浮华与人声鼎沸的灯火通明之地。

那里有旋转的彩灯,有交错的酒杯,有混杂着人造香精、过度烹饪的菜肴油脂、廉价酒精与虚情假意的喧嚣热浪。

也有——他。

十年了。

车厢在坑洼处猛烈一颠。宋薇微不可查地低下头,隔着厚重粗糙的呢子外套布料,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右边眉骨那道早已没有痛感、只剩冰冷麻木的淡粉色旧痕之上。

5 觥筹冷剑 (2002年冬)

“翠华楼”烫金的招牌在旋转的彩色灯球照射下泛着浮夸油腻的光。门厅地毯被烤暖风机烘出一股陈旧地毯的霉味,混杂着油炸点心和劣质香水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微微晕眩。

巨大包间“牡丹阁”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嘈杂的音浪裹挟着混合着香粉、浓烈酒气、煎炸食品油腻味的热气,劈头盖脸地砸向门口的宋薇。巨大的圆桌坐满了人,男人们普遍有了肚腩,头发油光可鉴,粗着嗓门纵声谈笑;女人们大多妆容精致衣着鲜亮,眼波流转间掩饰着探究与算计。

宋薇的出现,像一滴油跌进了这锅滚烫的汤。那件陈旧过时的旧呢外套,那过于简单甚至透着寒碜的衣着,那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脂粉修饰的沉寂,让她如同一块坚硬的冰,突兀地杵在门边光亮与包间内部阴影的交界线上。包厢里喧闹的声浪骤然低沉下去一瞬,十几道目光如同细密的探针,无声地投射过来,贪婪地审视着她的衣着、她的身形、她眉宇间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空气凝滞了几秒,带着粘稠的、无声的评估和审视。

“哎呦!宋薇!你可算来了!大家就等你了!”班长,那个肥胖如同一团发酵过度面团的西装男人率先反应过来,脸上堆砌起过度热情的笑容,像颗炮弹般迎上来,带着一身烟酒混合的浊气,伸手就要拍宋薇的肩膀以示“亲切”。

宋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侧了半步,身体微微后倾,肩膀塌陷成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正好避开了那只带着汗意和油腻的肥手。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淡,从班长那张油光可鉴、笑容谄媚的脸上滑过,没有任何温度地吐出两个字:“班长。”

“哎呦喂,这时间过的!十年了!差点认不出来你了!”班长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旋即顺势搓了搓,转向旁边一个穿着大红毛呢裙、烫着夸张大波浪卷发的女人,“瞧瞧人家李艳芳变化多大!当年那假小子,现在可是院长夫人!”他指着李艳芳。那女人捂嘴做作地娇笑起来,烫过的卷发晃动着,眼神却像钩子,一刻没离开宋薇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外套。

“坐坐坐!你那位置,专门给你留着呢!”班长继续热情洋溢,像个尽职的导演,要将宋薇引向她被编排好的座位,引向那个风暴核心。

人群的目光粘稠地跟随着。

就在宋薇随着班长的引路靠近那张巨大、铺着猩红桌布的圆桌时。

包厢最里侧,靠窗那个主宾位置的人影动了。

那人站直了身体。

深灰色高级羊绒大衣,垂顺挺括的剪裁完美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如同一道沉稳的、自带无形壁障的悬崖,瞬间压住了包厢内所有俗艳的浮华与嘈杂。

是周霖。

他侧着脸,似乎在应酬旁边一个端着酒杯、激动得脖子通红的矮胖中年男人。灯光从高处打下来,将他侧脸利落冷硬的轮廓线勾勒得分毫毕现:下颌线条犹如刀削斧凿,紧绷而充满力量感;鼻梁高挺,几乎与眉骨形成一道陡峭的折角;眼窝比少年时深邃太多。曾经那种明亮锐利、带着几分不谙世故倔强的光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静水般的莫测与冷静。他嘴角勾着一丝惯性的、公式化的、应付式的淡笑。

当宋薇的身影进入他视野边缘,随着班长的指向朝着他旁边的空位走来时。

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在透明的高脚杯壁上,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转过了头。

目光。

那道目光如同冰川之下最冷的寒流,没有任何缓冲、没有任何犹豫,精准地、沉甸甸地落在了宋薇的身上。

十年时光褪去了少年时的所有青涩和圆润,只将筋骨间最锋利的本质打磨得更加冷硬精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清晰地呈现,比记忆中更加棱角分明,却也更加冰冷无情。没有丝毫重逢该有的波动——哪怕一丝惊愕、一点愤怒、半分鄙夷,甚至一丝模糊的、对遥远旧时光的探寻和熟悉感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无一物的漠然。

像看一个与他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毫无交集的、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一瞬间,宋薇觉得脚下坚稳的地板消失了。仿佛骤然失足跌入冰窟!十年里小心翼翼垒砌起来、用以包裹脆弱灵魂的所有冰甲,都在这片冷漠无物的注视下,如同遇到高温的薄冰,发出不堪重负、即将彻底粉碎的细微咔嚓声。包厢里喧嚣的暖风忽然变得灼热粘人,指尖却莫名地发麻发冷,胃里不受控制地翻搅起一股冰冷的恶心感,让她几乎站不稳。

班长浑浑噩噩,对此浑然不觉,大力拍着周霖旁边的空座椅,嗓门洪亮得如同报幕:“周总周总!快看看,这位是谁!老邻居!宋薇呀!还记得吧?哈哈,老话说得好,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呐!专门安排你们坐一块儿!好好叙叙旧!追忆追忆当年情谊!”

叙旧?

这两个字像沾满了滚油的绣花针,扎得宋薇耳膜生疼,血都冷了。

周霖的目光终于从宋薇脸上移开,甚至吝于给聒噪的班长一个多余的眼神,只是对着旁边那位依旧举着酒杯、脸色涨得更红的敬酒者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疏离,随意地用手中酒杯的杯沿(那位置恰好多高出一丝)轻轻碰了碰对方举得略低的酒杯杯壁,发出极其清脆的一声轻响。薄唇勾着一个完美的、不达眼底的弧度:

“王总客气了,大家聚聚而已。”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早已融入骨髓的上位者威仪,轻描淡写地将刚刚被强行打断的应酬圆滑地续接了回去。至于那个被强行安排到他身边、此刻如同透明人的宋薇,似乎连让他目光停留须臾的资格都没有。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班长脸上夸张的笑容像被冻住的面具,裂开一丝缝隙。周围一圈坐着的、站着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起来——探究、幸灾乐祸、无声的兴奋,密密麻麻如同探针射向宋薇。

宋薇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浓重得令人反胃的油腻酒菜气息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情绪与翻涌的恶心。她拉开班长指定的那把沉重的实木雕花椅子,没有看任何人,也无需再看任何人。椅脚与地面拖拽摩擦,发出短促、刺耳、如同抗议般的锐响。

她坐下。背脊挺直如松,像一尊刚刚从万年冰河中打捞上来的寒玉雕像,冷硬,剔透,无声地与周遭的一切喧嚣、目光、浮华彻底隔绝。

顺手拿起面前空无一物的厚壁玻璃杯。手指因绷紧的用力而关节泛白。

右手稳定地握起旁边冰镇啤酒的铝制易拉罐,拉开拉环。澄黄的、泛着白色细腻泡沫的液体哗啦啦注入冰冷的玻璃杯壁,水声在骤然有些安静的包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倒满。端起酒杯。冰凉杯壁紧贴掌心,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然后,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回身,将视线彻底投向她面前的透明玻璃旋转桌面。凝固在那盘油光发亮的酱牛肉切片上,或者旁边那盘边缘已然蔫软的凉拌黄瓜丝上。目光定住。

酒桌气氛被这无声的冰壁短暂冻结了一瞬。随即被班长更洪亮的嗓门和邻座几个男人故作爽朗的大笑声强行搅动,重新活络起来,只是那层喧嚣浮华的冰面之下,暗流在无声奔涌。

“来来来,周总!”一个梳着油光水滑大背头、挺着鼓胀啤酒肚的男人端着满杯白酒站了起来,正是当年成绩常年垫底、如今开了几家连锁烧烤摊、号称“张百万”的张志强,“我必须得敬您一杯!打上学那会儿,您就是咱全班的标杆!现在更是!”他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溅,“混到这个份上!南方大公司!为咱老同学长脸啊!提气!”他举着酒杯热情地凑近周霖主位,一手端杯,另一只手极为熟稔地伸向周霖的肩膀,试图来个“哥俩好”式的拍打。

周霖并未起身,修长的手指只是端起面前盛着少量清酒的精致白瓷小酒杯。手腕微抬,杯沿精准地、略高一筹地碰在张志强端得略低的玻璃杯口上,发出清脆一响。动作干脆利落,不着痕迹。在那只油腻的手掌即将落在他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上的前零点一秒,他上半身极其自然地微微后仰倾斜了小于十度的角度,如同移开的棋盘王座,分毫不差地避开了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薄唇依然勾着那抹礼节性的浅弧:

“都过去了,各自有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疏离感,清晰无比地阻断了任何进一步套近乎的可能。张志强那只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只得讪讪收回,自己仰脖灌下一大口白酒,掩饰着难堪。

张志强那杯酒还没完全咽下去,一个穿着质地挺括套裙、耳垂缀着闪亮人工水晶耳坠的女人(当年的学习委员刘晓菲)端着半杯晃动的高脚红酒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声音温软如水,带着刻意营造的甜美娇嗔:“周总~我上次听我同学说,您太太是咱们市王书记家的千金?名校毕业的大才女呢!啧啧,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什么时候带嫂子来让咱老同学也膜拜一下风采呀?”眼波流转,试探的意味浓得几乎滴出来。

周霖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拈起面前的白水杯,姿态优雅地轻啜了一口纯净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再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今天的天气,毫无情绪波澜:

“她性格安静,不习惯这种场合。”八个字,冰冷生硬,如同一扇紧闭的雕花铁门,彻底封死了所有由此引申的话题。刘晓菲脸上的甜笑差点挂不住,端着酒杯的手僵了僵,最终也只能讪讪点头,强笑着抿了口酒退回座位。

热闹仿佛被浇了盆冰水的火堆,旺势肉眼可见地萎靡了几分。众人面上依旧挂着笑,目光却在空中复杂地交织——敬畏,艳羡,失落,藏不住的丝丝酸楚。这无形的疏离鸿沟,远比酒精更能冷却人心。

不知是否这片刻的安静刺激了某些神经。一个梳着油头、喝得有些面红的男人(当年班上的体育委员赵刚)端起酒杯站起来,声音带着点酒意:“周总!听说您现在投资的都是高科技!那玩意儿咱不懂!但我赵刚就佩服您这种真有本事的人!来!我单独敬您一个!”

旁边李艳芳立刻接口,声音带着点夸张的兴奋和对宋薇的指向:“就是就是!周总这样的大人物,能请来是咱班的福气!不像有些人……”她故意拖长了音,目光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诮瞥向沉默如冰的宋薇,“……十年了,大概还在守着那旧厂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

李大姐几杯啤酒下肚,酒精壮了怂人胆。她那张大圆脸兴奋得发紫,唯恐天下不乱地用粗壮的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始终沉默、姿势几乎未变的宋薇,声音陡然拔高,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哎我说小宋!你跟周总这么老的交情了!当年不还是……”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对!青梅竹马嘛!是吧?标准的青梅竹马!这缘分多深啊!现在周总都这样了,你也不替老同学们说句话,帮忙联络联络感情啊?周总手指头缝里漏点,都够大家伙乐呵了!”她的意图半真半假,带着底层看客对秘辛的好奇和攀附权势的猥琐期待。

这一声“青梅竹马”,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

轰!

整个包间刹那间炸开了锅!

“对对对!就想说这个!”

“那会儿可太熟了!上学放学都一块走!”

“宋薇!你说是不是?你俩小时候可好了!”

“就是!宋薇,老同学发达了,你这老邻居也不替大家引荐引荐?”

“缘分呐!周总,您可得提携提携咱老邻居!”

七嘴八舌的哄笑、刻意营造的亲热(给周霖看)、不加掩饰的戏谑、带着酒意的酸葡萄和纯粹无聊的八卦起哄声,骤然在桌面上猛烈爆发!如同无数只手推搡着,将一顶沉甸甸的、名为“昔日私情”的帽子强行扣在了宋薇与周霖头上!一道道视线如同黏稠的蛛丝,在两人之间赤裸裸地穿梭、粘连、推波助澜。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恶意与无知的“热情”烘烤得灼热、凝滞,令人呼吸困难。

宋薇握着那冰冷的玻璃酒杯,指尖的皮肤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所有血色,紧紧捏着杯壁,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肩胛骨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来自周霖的、原本已移开的目光,此刻又转了回来。像一根冰冷、坚硬、淬了寒毒的针,重新狠狠钉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沉重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审视压力。

她没有抬头。如同最绝望的困兽,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压制着灵魂的颤栗,将目光牢牢锁死在面前那半杯晃动的黄色液体里。杯中的啤酒液模糊地倒映着头顶旋转水晶吊灯刺眼的光斑,混乱地旋转、撕裂,如同她此刻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

就在这片混乱的喧嚣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临界点——

喀啦。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声浪淹没的、拉开实木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

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消音键。

整个包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冻结!

所有人脸上的笑、张开的嘴、举起的酒杯,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只有一个人影在动。

周霖缓缓地、从容地站直了身体。那身深灰大衣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如同夜色中拔地而起的、沉默威严的山脉。他脸上那层用来应付凡尘俗世的、浮于表面的礼貌釉质,如同被骤然剥落的假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冻土的沉寂,和山雨欲来、足以碾碎一切浮嚣的庞大压迫感。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和心跳。

他目光掠过喧嚣的人群,并未看任何人,径直抬手,从旁边侍立服务生的银色托盘中,取过一瓶刚刚开封、瓶身还凝结着冰冷水珠、白雾缭绕的青岛啤酒。没有用杯子。修长的手指稳稳托住那冰凉沉重的玻璃瓶身。

他没有说话。

绕过巨大圆桌的上首。意大利定制的黑色皮鞋鞋跟敲击在厚实的绒面地毯上,本该无声,此刻每一步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上,沉闷而惊心动魄,重重敲在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上!

李大姐脸上的笑容彻底石化凝固。张志强端着酒杯的手僵在空中。刘晓菲捏着高脚杯颈的手指指节泛白。班长张着嘴,像个缺氧的胖头鱼。刚才还在哄闹的所有人,此刻大气不敢出,眼神凝固、僵硬,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道沉静而可怕的身影走向风暴的中心。

周霖在宋薇的椅子旁停下脚步。

那道迫人的阴影带着绝对的威压彻底笼罩下来,隔绝了周围所有光线。宋薇依旧低垂着头,视野里只剩下杯壁上滑落的水珠和旋转桌布猩红的刺目颜色。她能感受到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冰冷气息包裹了她全身,如同坠入万载玄冰。攥着酒杯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指节传来尖锐的刺痛,像要被玻璃割破。

下一秒。

他的手腕抬起!

冰冷、湍急、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浑浊黄色酒液,猝不及防,毫无怜悯,如同决堤的瀑布,兜头浇下!

哗啦————!!!

刺耳的水声在这一刻被死寂无限放大!冰冷的液体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灌满发际,冲过右侧眉骨那道浅痕,钻进松垮的旧衬衫领口,漫过苍白失血的脸颊,汹涌流下!粘稠冰冷的触感湿透头发、衣领,迅速濡湿、浸透了那件陈旧不堪的棕色呢子外套!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取代了空气里所有的气味,淹没了她!

包厢里一片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墓。只有酒液顺着发丝滴落的“嗒、嗒”声敲打在猩红桌布上,异常清晰,如同丧钟!

宋薇僵坐在椅子上。刺骨的凉意瞬间炸开,顺着皮肤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浇熄了所有残存的温度。而心口,却被这毫无预兆、带着巨大羞辱的冰冷酒液,狠狠灼穿!痛得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周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很近,像在极地冻土下尘封了万年的寒铁,字字千钧,缓慢、清晰、不带一丝波澜却足以碾碎灵魂地砸穿了这寂静的坟墓:

“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他的声音不高,每一个音节都似乎经过了时光冰冷刻刀的重塑,带着沉重的、被遗忘岁月反复研磨过的钝痛,和一种能冻结血液的、赤裸裸的、千年不化的戾气,“永远不离开?”

滴答。

一滴冰冷的浑浊酒水,从宋薇紧贴额头的、湿透的刘海尖端坠落,砸在面前油光可鉴、猩红刺眼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极其缓慢、扩散开的深褐色印记。

时间停止了流动。在无数道震惊、茫然、错愕、兴奋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的注视下,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帘。

湿透的睫毛承受着水珠的重量,颤抖着,分开。冰冷的水痕如同泪线,蜿蜒滑过那毫无血色的、如同白瓷般的脸颊。

她没有看周霖。甚至没有抬眸看任何人。

她的目光,穿透了这个精心布置的、俗气浮华的酒宴包厢,穿透了那些凝固的、形形色色的脸孔,穿透了厚重的窗帘。直直地投向窗外那片深沉、广袤、如同巨大冰冷墓穴般的、吞噬一切光亮的寒夜。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只剩下无边的沉寂与彻骨的寒意。

然后,没有任何言语。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眼泪,没有一句辩解。

她只是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在刺眼的灯光下,苍白、骨节清晰、冻得微微发青——用一种近乎刻板的、极其缓慢而用力的动作,重重地抹过自己被冰冷的啤酒糊住的脸颊。

就像在擦拭一块蒙尘已久、早已失去意义、此刻终于被彻底遗弃的碑石。

抹去酒水,也抹去这十年风尘,连同此刻的屈辱。

接着,她用那只抹去了酒水的手,撑住冰凉的桌面,推开椅子。

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哀鸣。

在所有人凝固的、带着各种难以言喻情绪的注视礼中,她的身影挺拔如一棵被风霜雨雪打磨了千百年、被无情泼了冰水却依旧不肯折断分毫的寒松。一步,一步,异常清晰、沉稳地迈向那扇沉重的、隔绝喧嚣与冰冷的雕花木门。脚步踏在厚厚的绒毛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每一步却如同沉重的鼓点,重重踏在了那些凝固灵魂的深处。

没人知道,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她拖着40度高烧的滚烫身体在漆黑雨幕中狂奔,是害怕他孤身一人去陌生的远方。

更无人知晓,站台上那辆失火的行李车,咆哮的烈焰吞噬了她藏在铁皮小鸭里的、准备塞给他的手心温热——那是她拼尽一切想守护他尊严。

此刻的灯光、周霖眼中的寒冰、泼下的啤酒灼痛皮肤,他的质问如淬毒的冰锥,凿进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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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1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