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那盏惨白的节能灯管,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带着股半死不活的劲头,滋滋啦啦地哼唧,像极了我们这群县城高中生被榨干最后一点精气神后的苟延残喘。县高图书馆的空气,永远弥漫着陈年纸张发霉、灰尘跳舞、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知识发酵”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缩在角落里那张最老实的木头桌子后面,屁股底下硬邦邦的凳子硌得人生疼。面前摊开的物理竞赛习题集,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小滑块,此刻在我眼里简直比庙里老和尚的经文还晦涩。笔尖悬在纸上,像被冻住了一样。脑子里一团浆糊,搅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啪!”
一声脆响,惊得我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循声望去,心脏瞬间被无形的手攥紧。
几步开外那张新一点的阅览桌旁,林晚把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高考英语必备3500词》往桌上一拍,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管不顾的劲儿。她拉开椅子,刺啦一声,椅脚摩擦水泥地的噪音在过分安静的阅览室里嚣张无比。她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往桌下一伸,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像朵骤然绽放、带着锐利刺的玫瑰。
浅蓝色校服外套洗得微微发白,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领口。长发随意披散,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午后的光线透过布满灰尘的高窗斜斜打进来,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衬得她侧脸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又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林晚。县高的“校花”。这名字自带光环。漂亮得毋庸置疑,但那种漂亮里又带着冷和野,像开在悬崖边的花。学习嘛……稳定在班级后十名的“中流砥柱”。传言父母很早就分开了,她跟着当会计的妈妈过。她妈咬着牙,花了不少借读费,在高三的时候硬把她塞进了我们这所以“管理严格、升学率极高”闻名的县高,并在我的班级。
她跟我的世界,隔着银河系。她是目光中心,传闻不断。而我?陈默。名字自带沉默属性。父亲在南方烟雾笼罩的厂子里打工,一年回不了两次家。母亲守着县城边缘光线昏暗的小杂货铺。我的标签:成绩拔尖,性格闷得像石头,家境……班主任那句欲言又止的“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就是注解。我和林晚,两条平行线,理论上永不相交。
就在我脑子里水草般缠绕这些念头时,旁边过道里一阵风似的冲过去一个男生,胳膊肘极其精准、狠狠地撞在我那条无辜伸在过道里的凳子腿上!
“砰!哗啦——!”
一股巨力从身下猛地传来!世界天旋地转!我像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混乱中,膝盖和手肘狠狠砸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钝痛直冲脑门!
我那副跟了我三年、镜腿缠着透明胶的宝贝眼镜,在扑倒瞬间被甩脱出去。它在半空中划出短促绝望的弧线,然后,“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滑到了几步外——林晚那双刷得干净、边缘发黄的白色帆布鞋旁。
更要命的是,我向前扑倒的惯性太大,脑袋不受控制地、极其狼狈地向下栽去,几乎要一头撞进她并拢的膝盖和校服裙摆构成的阴影区域!我吓得魂飞魄散,却还是往前一扑,两只手下意识的抓在了两条雪白的小腿上,听到腿主人一声“嘶”的声音,鼻尖离那抹浅蓝色的裙摆布料只有不到十公分!一股淡淡的、像是洗衣皂混合阳光的清新味道,猝不及防地钻进鼻腔。
时间凝固。整个阅览室死寂,只有破灯滋滋响。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烧红针般的目光,密密麻麻扎在我滚烫的背上。我松开手后,只在林晚腿上留下两道红印,整个人从桌子下退出来,趴在地上,姿势狼狈得像被掀翻的王八,连抬头的勇气都没了。完了!最惨烈的“社死”现场!更要命的是,刚才那惊险一幕,怎么看都像是我故意扑向人家的裙底!这要是被误会成流氓,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就在我恨不得当场刨坑自埋时,一双干净的白帆布鞋,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里。
它们停在了我那副可怜巴巴的眼镜旁边。
紧接着,一只很好看的手伸了下来。手指纤细白皙,指甲干净。那只手动作很轻,捏住了眼镜的金属框架,捡了起来。
我心脏几乎蹦出嗓子眼。强忍剧痛,手忙脚乱爬起来,低着脑袋嘴里不停说着不好意思。
面前传来一个声音,音调不高,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冒犯生气,而是带着事不关己的平淡,又像羽毛搔刮耳膜。
“喂,你没事吧?”
林晚。她站在我面前,微微低头看我。光线勾勒出她清晰轮廓,长睫投下扇形阴影。她的眼神里没有嘲笑鄙夷,也没有过多同情,只有纯粹的、略带探究的好奇,像看一件突然掉落的奇怪物品。
她手里拿着我的破眼镜,两根手指捏着镜框,镜片对着光线。阳光穿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清晰地照出左边镜片上那道刺眼的、放射状的裂痕,像狰狞的蜘蛛网。
“啧,” 她几不可闻地咂了下嘴,眉头微蹙,目光从那道裂痕移回我脸上,语气平淡,“镜片裂了。”
我的脸烧得能烙饼。完了!配新眼镜的钱……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我低头,声音干涩:“没…没事…谢谢…”
“哦。” 她应了一声,没立刻还眼镜,反而端详了一下裂痕。阅览室静悄悄,无声的八卦气息疯狂滋长。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目光越过我,落在我摔倒时从桌上滑落、摊开在地上的物理习题集上。那页面上写满了解题步骤,字迹清晰工整。
她的目光在习题集上停留两秒,又落回我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喂,” 她开口,声音不高,清晰钻进我耳朵,“你物理……好像还行?”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祥预感瞬间攫住我。
果然,她晃了晃手里“身负重伤”的眼镜,裂痕在阳光下触目惊心。她看着我,漂亮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逮住猎物的小狐狸。
“这样吧,” 她语气轻快,带着不容置疑,“你的物理课堂笔记还有错题集整理下,” 她下巴朝我放在桌角、封面磨得发毛的厚笔记本点了点,“借我‘学习学习’几天。” 她把“学习”两个字咬得很重,“今天这事儿,咱就一笔勾销,当没发生过。不然嘛……” 她故意拖长调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威胁,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刚才脑袋栽向的方向,“我就只能大声问问大家,刚才这位同学扑那么猛,是想在我裙底下找什么呢?你说,大家是信你呢,还是信我?”
轰!
我的脑袋真像被重锤砸中!全身血液“嗡”地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手脚冰凉!流氓?裙底? 这种足以毁灭性的指控要是从她嘴里说出来,配上我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投怀送抱”和最后那惊险一栽……我在县高绝对社会性死亡!我会被唾沫淹死,成为全校未来十年的笑柄!
我猛地抬头看她,眼神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哀求。她离我很近,近得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那双漂亮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得逞的笑意。那笑容好看得惊心动魄,又让人脊背发凉。
“怎么样?”她晃着眼镜“人质”,语气轻松,“就借笔记看看,又不是让你帮我作弊。成交?”
阅览室针落可闻。看戏的目光要把我后背烧穿。膝盖手肘的痛楚还在叫嚣,但比起眼前这个毁灭性的“把柄”,皮肉之苦不值一提。
我看着那双含笑的、“你看着办”的眼睛,喉咙被堵死。几秒挣扎,漫长得像世纪。最终,求生本能压倒一切。我认命地、极其缓慢、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点了点头,心中只希望此事到这打住。动作僵硬得像生锈机器人。
“嗯……” 细若蚊呐。
林晚笑容瞬间灿烂,像春日盛放的桃花。她把眼镜郑重放回我颤抖的手里。镜片上的裂痕,像道丑陋伤疤。
“爽快!”她轻快打个响指,“放学后,教室后门。别迟到哦,‘陈默’同学。” 她准确叫出我名字,带着戏谑尾音,利落转身,头发划出轻盈弧度,抱着词汇书径直走向门口。
留下我,像个傻子,握着破碎眼镜,僵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含义不明的目光。膝盖手肘的痛楚后知后觉袭来,但都比不上心口的窘迫和被生活戏剧化的荒谬感汹涌。
完了,我好像……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我以为借出笔记就是终点。太天真了。
从窄巷“交易”(她拿走笔记,我还以为噩梦结束)后的第三天开始,“麻烦”进入常态化、不定时、毫无规律阶段。
晚自习下课铃刚歇,人流涌向门口。我磨蹭到最后,刚走到后门,一个身影像幽灵从门边阴影闪出。
林晚抱着书,斜倚门框,姿态悠闲。看到我,嘴角一勾,把练习册“啪”地拍在我胸口。
“喏,陈大学霸,” 声音不大,让我头皮发麻,“这道题,选C还是选D?” 手指精准点着一道电磁感应选择题。
大脑瞬间空白。周围没走完的同学投来好奇目光,窃窃私语钻进耳朵。我僵在原地,脸烧起来。
“快说呀,选哪个?”她催促,身体微倾,带着压迫感,漂亮眼睛闪烁狡黠光,“我这等着填呢。选错了……我可就不保证会不会去广播站,点一首《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署名‘感谢物理超好的陈默同学每晚的特别辅导’……”
“C!”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变调,像被踩尾巴的猫。周围目光瞬间灼热。
“哦~C啊。”林晚满意地拖长尾音,刷刷写下大大的C。抬头粲然一笑,“谢啦!明天见!”抱着书,步履轻盈汇入人群。留下我像个傻子,承受目光洗礼。
这只是开始。
“堵截”神出鬼没。
拥挤食堂排队打饭,刚排到窗口,肩膀被轻轻一拍。回头,林晚端着空饭盒挤在身后。下巴朝我盘子里少得可怜的肉片点了点,压低声音:“喂,这道几何辅助线怎么添?选A画法还是B画法?不说的话,我就告诉王胖子(大喇叭)你每天偷偷给我写小纸条……”
在食堂大妈催促和后面同学抱怨声中,我只能顶着压力飞快报出正确解法。
尘土飞扬操场边,体育课自由活动。树荫下刚坐下,一片阴影笼罩。林晚抱着篮球(根本不会打),在旁一屁股坐下,汗湿鬓角粘在脸颊。随手捡根小树枝,沙土地画歪歪扭扭的受力图:“这个摩擦力方向,向左还是向右?快点选!选错了,我就跟体委说你教我打球时故意摸我手……”
远处男生打球起哄声中,我只能面红耳赤蹲下,用树枝擦掉她画错的方向箭头,画上正确的。
最可怕是放学路上。通往我家杂货铺的坑洼老街,成新“狩猎场”。总在僻静拐角,她像变魔术骑着叮当响的旧自行车出现,漂亮甩尾横在面前,单脚支地。夕阳拉长影子。
“陈默!” 连名带姓,理所当然命令口吻,“今天化学卷子离子方程式配平,系数多少?2-3-1-3?还是别的?快点选!选错了,”故意停顿,眯眼,嘴角弯起恶劣弧度,“我就去你家小卖部,当着阿姨面,说你想请我吃冰棍,还问我喜欢什么口味!”
我妈!让她听到这种话……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竹筒倒豆子报出答案。
每次“交易”完成,她丢下“谢啦!”或“明天见!”,像阵风消失。留下我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又气又怕,被拿捏得死死的憋闷感。她像狡猾美丽的猫,我是她爪下无力逃脱的老鼠。
她乐此不疲,精准踩我痛点:怕关注,怕流言,尤其怕我妈知道。我的“学霸”身份和可怜自尊,成了最易利用的软肋。
唯一喘口气的是,她似乎只对答案感兴趣,拿到就走,不提图书馆意外,也没真散布威胁——目前没有。但这喘息很快被下一次“堵截”的紧张淹没。
我就在这提心吊胆、走钢丝般的日子里,挨到期中考试。
考试前夕,压力巨大。林晚的“堵截”变本加厉。她不再满足于一些基础题,开始追问大题思路。晚自习后,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角落,她把我堵在实验台前。
“喂,明天物理最后那道综合题,大概会考哪几个知识点?能量守恒?动量?还是电磁感应综合?”她指尖敲着冰冷的实验台,眼神灼灼,“给个范围呗?范围错了……我就去跟老张(班主任)‘坦白’,说你主动提出帮我‘押题’,想当我的‘课外辅导员’。”
我头皮发麻。老张最忌讳“好学生”和“问题学生”私下有学业“交流”,特别是在高三这个关键时期,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甚至“同流合污”。这罪名扣下来,我的“好学生”形象危矣!我只能绞尽脑汁,回忆最近模拟题重点,压低声音,飞快地给她划了几个重点板块和可能出现的模型。她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昏暗光线下,眼神专注得让我有一瞬间恍惚。
成绩单贴在教室后墙时,人群潮水般涌去。我挤在外围,踮脚,目光艰难越过人头,首先在顶端找自己名字——年级第三,物理单科年级第一。悬着的心落下一半,随即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视线艰难下扫,一直扫到底部。
林晚,班级第45名。物理:62分。
刺眼、刚及格的分数。在一片七八十分的“良好”区间里,格外突兀。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我。震惊?她明明……考前我“押”的重点大题方向基本中了!那道20分的综合题,涉及的能量守恒和动量定理我反复强调过!选择题……她平时“问”走那么多……怎么会只有62?是失望?虽然是被迫,但那些“辅导”毕竟是我给的,结果像嘲讽。是……一丝隐秘的担忧?她考这么差,会不会……更疯狂?
肩膀被重重一拍。
“喂!陈默!行啊你!又是年级第三!物理还第一!牛!” 后桌王鹏大嗓门,带着赞叹,瞬间吸引目光。
“是啊!学霸就是学霸!” “陈默,最后那道大题思路借我膜拜下?” 周围同学附和,羡慕敬佩目光聚焦。
我勉强扯出笑容应付,目光却穿过人群缝隙,投向林晚。她坐在座位上,侧对我,低着头,慢条斯理转笔。长长刘海遮住表情,只看到紧抿、没血色的嘴唇。课桌上,鲜红“62”分的物理卷子随意摊开,像道丑陋伤疤。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
班长和学习委员拿着成绩单在讲台小声讨论,目光瞟向林晚方向,眉头微蹙,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忧虑。那眼神像针,刺得我心头一紧。
物理老师老王(王彬)夹教案进来,脸色阴沉。走到讲台,目光威严扫视,教室瞬间安静。
“期中考试成绩,看到了。” 老王声音低沉,山雨欲来,“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同学,心思根本没放在学习上!”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林晚角落,指向性明显。“高中三年,转瞬即逝!以为时间还多?看看人家陈默!再看看你们自己!”
老王的训话像重锤。提到努力、梦想、升学率。每次提到“榜样”,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带着赞许期许。每次提到“落后分子”,无形压力沉沉压向林晚角落。
我如坐针毡。表扬像滚烫烙铁。我能清晰感觉到林晚方向冰冷压抑的气息。她依旧低头,转笔动作停了,手指紧紧捏着笔,指节发白。无声倔强的抵抗,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难堪。
老王话锋一转,拿起手边的空白卷子:“有些同学,基础差不是一天两天!更要命的是态度!看看这卷子!” 他抖了抖卷子,声音拔高,“选择题,基础送分题!错得离谱!后面大题,明明考前反复强调过的能量守恒和动量定理综合应用!思路完全不对!连公式都写错!这说明什么?说明根本没用心听!心思飘哪儿去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又扫视全班,“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有用吗?哼!” 他冷哼一声,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重重地把卷子拍在讲台上:“林晚!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捏着笔的手指更用力了,指关节白得吓人。但她依旧没抬头。
老王继续训话,但我已听不清。那个鲜红的“62”和林晚僵硬的背影,在脑海交错。愧疚、不安、烦躁翻涌。原来她选择题错那么多?连我“押中”的大题也完全没抓住?我那些被迫的“帮助”,在她那里似乎连水花都没溅起? 一种无力感和被愚弄的憋闷感涌上来。讲台上,老王还在说:“……家境不是决定因素!态度决定一切!陈默同学就是最好证明!人家家境怎么样?人家是怎么学的?……”
“家境”像盆冷水,浇熄烦躁,只剩冰冷现实和沉甸甸无力感。
放学后,教室人渐少。我磨蹭收拾书包,眼角落着林晚座位。她动作更慢,慢条斯理折好刺眼试卷,塞进书包,才站起身。
当她背着书包,低着头,像打了败仗的士兵走向后门时,我屏住呼吸,身体绷紧。预想中的质问、嘲讽、或继续威胁该来了。
心提到嗓子眼,手心冒汗。
然而,她走到后门,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她就那样低着头,擦着我的桌角,径直走了过去。校服衣角带起微弱气流,拂过我手臂,残留淡淡的洗衣皂味道。
我愣住,僵在原地,看着她单薄沉默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汇入走廊昏暗光线。没有威胁,没有质问,没有带着狡黠笑容的“堵截”。什么都没有。
教室里只剩扫帚沙沙声。我站着,手里捏着没塞进书包的习题册,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因“攻击”未至而松弛,随即涌上空落茫然的不适感。
她……怎么了?办公室的训话……会多难堪?
疑问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微澜。这一次,除了“躲避”和“应付”,一丝陌生的、带着沉重感的忧虑,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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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后的几天,林晚像变了一个人。
那个在图书馆狡黠威胁我、在晚自习后门精准“堵截”我、在放学路上神出鬼没的林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阴郁的影子。
她不再主动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即使在同一个教室,她也总是踩着上课铃进来,下课铃一响就低着头匆匆离开,像一道贴着墙根移动的暗影。课堂上,她要么盯着窗外发呆,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连班主任老张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扫过她时,她也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课间,她周围的座位总是空荡荡的,无形的屏障将她与教室的喧嚣隔绝开来。
那份写着“62”的物理卷子,连同其他几门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像几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她的课桌上,也烫在了所有有意无意瞥向那个角落的目光里。班长和学习委员收作业时,走到她桌前,声音会不自觉地放低,带着点小心翼翼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林晚…作业…” 她通常只是沉默地把本子递过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怜悯,而这恰恰是她最不需要、也最厌恶的东西。
我知道老王找她谈过话,而且不止一次。每次她从办公室回来,脸色都比进去时更苍白几分,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有次课间,我正好在办公室门口帮物理老师搬实验器材,隔着虚掩的门缝,老王刻意压低的、带着焦躁和无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林晚!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妈花了多少心血把你送进来!……你看看你现在!……基础差,更要努力!上课睡觉!作业敷衍!……你告诉我,是不是觉得混个高中毕业证就行了?……你妈那边我怎么交代?……”
后面的话被关上的门隔断了。但我能想象门内林晚沉默以对的样子,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那句“你妈那边我怎么交代?”像根刺,扎进了我的耳朵。家境……又是这个词。它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我们所有人面前,但对于林晚,似乎有着更沉重、更尖锐的含义。
就在我以为这种令人压抑的低气压会持续到期末,我和林晚那场荒诞的“交集”会就此画上句号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这潭死水。
那是期中考试过去一周后的一个晚自习。教室里灯火通明,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翻书声。我正埋头和一道解析几何鏖战,突然,教室前门传来一阵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班主任老张皱了皱眉,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教导主任,脸色异常凝重,他低声对老张说了几句什么。老张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回头,目光在教室里急急搜寻,最终,定格在林晚身上。
那目光复杂极了,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慌乱?
“林晚!”老张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快!收拾东西!跟我出来!”
林晚茫然地抬起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快点!”老张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晚这才如梦初醒,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她胡乱地把桌上的书本塞进书包,动作慌乱,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她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书包带子滑落到肘弯都没察觉。教导主任一把扶住她有些踉跄的身体,低声又说了句什么,然后和老张一起,几乎是半扶半架地带着她,迅速消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里。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看老张那脸色,肯定大事!”
“不会是林晚家里……” 议论声嗡嗡作响,猜测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的心也莫名地揪紧了。刚才教导主任和老张脸上那种凝重到近乎恐慌的表情,绝对不是小事。林晚……她家里怎么了?那个支撑着她,咬牙把她送进县高的妈妈?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年级,带着县城特有的、添油加醋的传播方式。
“听说了吗?林晚她妈!昨晚下班路上,被一辆拉沙石料的大货车给撞了!”
“天哪!严重吗?”
“好像挺严重的!听说当场就不行了,送到县医院抢救,现在还在ICU呢!”
“真的假的?那司机呢?”
“跑了!黑灯瞎火的,那条路又没监控!”
“我的天……那林晚……”
“车祸”、“ICU”、“肇事逃逸”……这些冰冷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场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灾难。我坐在座位上,听着周围同学压低声音的议论,手脚一片冰凉。难怪昨晚老张和教导主任会是那种反应!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那个支撑着林晚,也是林晚唯一依靠的人……倒下了。生死未卜,巨额医疗费,肇事者逃逸……每一桩都足以压垮一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
整整两天,林晚的位置都是空的。教室里关于她的议论渐渐平息,但那份沉重和同情(或许还夹杂着一点庆幸“幸好不是自己”)的气氛,却挥之不去。老张在班会上简短地通报了一下情况,证实了林母遭遇严重车祸、正在抢救的消息,呼吁大家不要过多议论,给同学空间,并组织了一次班内自愿捐款。捐款箱放在讲台上,里面稀稀拉拉地躺着一些零钱和几张十元、二十元的纸币。班长和学习委员带头捐了五十,其他人也陆续捐了些。我摸了摸口袋里这个月省下来打算买新参考书的三十块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走过去放了进去。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好。
第三天下午,林晚回来了。
她是被一个看起来像是她家亲戚的中年女人送来的。女人脸色憔悴,眼眶红肿,低声跟等在办公室门口的老张交谈着,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林晚就站在旁边,低着头,穿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颜色黯淡的外套,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那双曾经带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像两口干涸的枯井,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悲泣、交谈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那个亲戚的肩膀,又低声对林晚说了几句什么。林晚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木然地、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着那个亲戚走进了老张的办公室。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探究的目光。
当她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已经是快要上最后一节课了。她低着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僵硬而缓慢。她没有拿出任何书本,只是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书包上,目光涣散地望着桌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周身那层厚厚的、冰冷的阴霾。整个教室都因为她无声的存在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最闹腾的同学都噤了声。
放学铃声响起,大家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离开。我故意磨蹭着,想等她先走。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直到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值日生扫地的声音,她才像是被铃声惊醒一般,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她机械地、动作迟缓地开始收拾东西。她把那几张刺眼的期中试卷胡乱地塞进书包,拉链都没拉好,就背起来,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她的脚步虚浮,背影单薄得像是风一吹就会倒。就在她快要走出后门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怀里的书包脱手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本和几张试卷散落出来,其中一本正是我那本被她“借”走过、封面磨得发毛的物理课堂笔记。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没有立刻去捡,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崩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同情、不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的情绪涌了上来。图书馆那场意外,那本笔记,那些被威胁的“辅导”……这一切,与眼前这个被巨大灾难彻底击垮的女孩之间,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荒谬而紧密地连接着。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弯下腰,帮她捡起散落的书本和试卷。当我的手碰到那本物理笔记时,指尖传来一阵微麻。
林晚似乎这才意识到有人靠近。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和疏离,像受惊的小兽。但当她看清是我时,那警惕瞬间又化作了更深的麻木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把东西捡起来,递给她。
她的手指冰凉,在接过笔记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我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颤。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一句“你还好吗?” 卡在喉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句“需要帮忙吗?” 在巨大的现实灾难面前,又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最终,我只是干涩地挤出几个字:“你……你的笔记。”
林晚接过笔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依旧没有看我,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然后,她抱着书包和笔记,低着头,像个游魂一样,慢慢地走出了教室,融入了走廊昏暗的光影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凉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被消毒水味道掩盖了的洗衣皂气息。看着那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被巨大悲伤和压力压弯了的瘦弱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了心头。
期中考试的62分、老张的训斥、同学的目光……那些曾让我觉得是“麻烦”的东西,在眼前这场真实的、血淋淋的灾难面前,变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那个曾经用“流氓”威胁我、狡黠得像只狐狸的林晚,被命运狠狠地碾碎了。
而我,这个被她“胁迫”过的、只想安静读书的旁观者,此刻却被一种强烈的、难以名状的不安攫住了。图书馆那场意外,那本笔记,像是一块投入命运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却将她推向了更汹涌的暗流。我……好像无法再置身事外了。那个关于“她怎么了?”的疑问,此刻变成了一个更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林晚母亲遭遇车祸、肇事者逃逸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县高上空,也压在我的心头。那场图书馆的意外、那本被“胁迫”借出的笔记、那些被迫进行的“辅导”……这些原本让我避之不及的“麻烦”,此刻却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进了某种名为“良知”的软肉里。
放学路上,我刻意放慢了脚步。穿过那条熟悉的老街,坑洼的路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漫长。夕阳的余晖无力地涂抹在斑驳的墙上,也涂抹在林晚家那间小小的、亮着惨白灯光的出租屋窗户上。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里面巨大的悲伤和绝望。
几天前,她还用狡黠的威胁迫使我“帮助”她,试图在学业上挣扎一下,哪怕方式荒诞。而现在,她连挣扎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老张在班会上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她妈妈现在的情况非常不乐观……肇事司机还没找到……后续治疗费用……唉……” 那声沉重的叹息里,是无能为力的现实。
我攥紧了书包带子,帆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口袋里那本新参考书的钱,已经变成了捐款箱里微不足道的几张纸币。但这远远不够。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穷学生,除了会做题,一无所有。可为什么……看着她像游魂一样在教室里飘荡,看着她空洞麻木的眼神,看着她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惶失措的样子,我心里会这么堵得慌?
是因为图书馆那场意外吗?如果那天我没坐在那个角落,如果我没把凳子腿伸出去,如果……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个念头荒谬却顽固。更让我心惊的是,当她在教室里绊倒,书本散落一地,我帮她捡起那本物理笔记时——那本我曾视作“麻烦根源”的笔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认命的麻木,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我所有想要置身事外的借口。她甚至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用狡黠或威胁来武装自己了。她只是……垮掉了。
这种认知带来的压力,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它不同于害怕被威胁的恐慌,也不同于被麻烦缠身的烦躁。它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东西,混杂着同情、无力,还有一种……仿佛自己也是那根压垮她的稻草之一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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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个更具体的现实问题,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砸到了我面前。
午休时间,我正趴在课桌上试图小憩,班长和学习委员拿着一个登记本,一脸为难地走到了林晚的座位旁。教室里很安静,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林晚同学,” 班长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但掩饰不住公事公办的意味,“这是班里同学的一点心意。” 他把一个装着零散钞票的信封轻轻放在林晚的课桌上,“还有就是……学校催缴下学期的借读费了。” 他翻开登记本,指着一行,“你看,这学期结束前得交清,不然……可能影响下学期注册。”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抬头看那个信封,也没有看登记本,目光依旧涣散地盯着桌面某处,仿佛那两张纸片是烫手的烙铁。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学习委员在一旁小声补充,语气带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班主任张老师……让我问问你家里的情况……看看学校这边能不能……嗯……申请缓交或者……”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看在你家遭难的份上,学校或许能网开一面,但前提是你要主动去说明、去求情。
林晚依旧沉默。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羞耻和难堪从她瘦削的脊背上弥漫开来。去求情?去一遍遍向学校陈述家中的惨状,乞求怜悯和宽限?这对于曾经那个哪怕用威胁也要维持一点表面“强势”的林晚来说,无疑是剥掉最后一层自尊的酷刑。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
班长和学习委员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班长把信封又往前推了推:“钱你先拿着……借读费的事……你再想想?或者让家里大人跟张老师沟通一下?” 说完,两人像完成了一件艰巨又尴尬的任务,匆匆离开了。
那个装着捐款的信封,孤零零地躺在林晚破旧的课桌上,像一道无声的怜悯符咒,也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她盯着它,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变成了一尊石像。终于,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把信封拿起来,没有打开看,直接塞进了书包最里层。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块烧红的炭。然后,她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那一幕,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反复地割。“借读费”。 这三个字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我猛地记起当初的传言——林晚的母亲是花了很大一笔钱,才把她“借读”送进这所县高的!这笔钱对这个本就拮据的单亲家庭意味着什么?现在母亲倒下了,生死未卜,后续医疗费是个无底洞,肇事者又跑了……这笔借读费,无疑成了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可能真的要失学了!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
而这一切的起点呢? 我忍不住又看向那本被她塞在桌肚里的、封面磨得发毛的物理笔记。如果……如果她成绩能好一点呢?如果她不是那个需要靠借读费才能勉强留在这里的“差生”呢?如果她的成绩能达到县高的正常要求线,甚至更好一点……学校会不会看在她成绩尚可、家庭突遭变故的份上,给予更多的宽容?奖学金?学费减免?甚至……保住学籍?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我脑海里疯长。它荒谬吗?或许。现实吗?在巨大的经济灾难面前,一点微末的成绩似乎微不足道。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帮到她、也唯一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我不可能变出几十万的医疗费,我也找不到那个逃逸的司机,我更无法改变她家徒四壁的现实。但我……或许能试着帮她提高一点成绩?至少,让她在申请学校帮助时,能多一点点筹码?让她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一根名叫“学业”的、或许能改变一点命运的稻草?
这个想法让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主动去帮她?去接近那个曾经让我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源头”?去面对她可能的抗拒、麻木、甚至是怨恨?这简直比我解十道物理竞赛题还要艰难百倍。但看着她趴在桌上、那个被无边绝望笼罩的单薄背影,看着她连接受捐款都显得如此痛苦难堪的样子,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冲动,最终压倒了一切犹豫和胆怯。
不行,不能看着她就这样垮掉,不能看着她因为这场飞来横祸而彻底失去改变命运的可能,哪怕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图书馆那场意外,那本笔记,或许就是命运抛给我的一条绳索,一端系着她摇摇欲坠的未来,另一端……系着我无法再逃避的良心。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鼓胀着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恐惧和决绝的情绪。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磨蹭。我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书包,目光紧紧锁定了那个正要起身离开的、孤寂的身影。
就在她低着头,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脚步虚浮地快要走出教室后门时,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一步跨上前,挡在了她的去路上。
“林晚。” 我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发紧,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猛地停住脚步,像是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空洞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狡黠或威胁,只剩下疲惫的防御和一丝“你又想干什么?”的厌烦。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喉咙发干,准备好的话堵在嘴边,几乎要落荒而逃。但一想到那个躺在ICU里的母亲,那个装着捐款的信封,还有“借读费”那三个沉重的字眼,一股力量又支撑着我站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那个……你……你物理笔记,” 我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书包,“现在又有新的知识了,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和你讲讲” 这个开场白拙劣得让我自己都想咬舌头,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那么突兀的切入点了。我顿了顿,在她充满戒备和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
“以后……以后晚自习结束,你要是……要是还有不懂的……我可以……可以帮你看看?”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后门回荡,带着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干涩和紧张。那句“可以帮你看看”说完,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晚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聚焦,里面的警惕和戒备像冰锥一样刺向我,还混杂着一丝浓得化不开的“你又想干什么?”的厌烦。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指尖无法抑制的微颤。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抿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就在我以为她会像避开瘟疫一样绕过我,或者用沉默将我彻底冻僵时,她忽然开口了。
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糙感,完全不同于记忆中那个带着狡黠尾音的威胁。
“帮我?” 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冰冷的嘲讽,“陈大学霸,你是在可怜我吗?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子,砸在我脸上。我脸颊发烫,准备好的说辞在她尖锐的嘲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同情?是的,我有。良心不安?是的,我也有。但被她这样赤裸裸地、带着敌意地点破,我竟一时语塞。
“我……” 我喉咙发紧,试图解释,“不是可怜……我是说,你的笔记……那些题……” 我笨拙地试图把话题拉回物理上,避开她敏感的自尊心雷区。
“笔记?” 她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又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怀里紧抱着的书包,那里面装着我的笔记,“哦,你是想要回去?怕沾上我这个‘差生’的晦气?”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暴自弃的尖刻。
“不!不是要回来!” 我连忙否认,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我是说……上次借给你,可能……可能有些地方我没写清楚,或者……你有不懂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她那充满审视和敌意的目光,“现在……你家里情况这样……学习上……或许更难了……” 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尽量不去触碰“车祸”、“医药费”、“借读费”这些血淋淋的字眼,“如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帮你梳理一下基础?就……就当是……” 我卡壳了,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既能安抚她自尊又不显得虚伪的理由。
“就当是什么?” 林晚紧追不放,眼神像探照灯,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图书馆的意外?赔偿?对!就是这个!虽然荒谬,但在她此刻充满戒备和抵触的心态下,这或许是唯一一个她能勉强接受的、不那么“施舍”性质的借口!
“就当是……图书馆那次……我不小心撞了你……的赔偿?”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带着豁出去的勇气,把这个荒诞的理由说了出来。说完,连我自己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借口太拙劣了。
林晚愣住了。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冰封的戒备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极其短暂的错愕和……一丝茫然。她看着我,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曾经被她“胁迫”、此刻却主动提出“赔偿”的优等生。空气再次陷入凝滞,只有远处值日生扫地的沙沙声。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她没有再出言讽刺,而是用一种极其疲惫、近乎呢喃的声音反问,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赔偿?……那,要多久?”
她的问题让我猝不及防。多久?我根本没想过!我只是凭着一股冲动和负罪感站到了这里。看着她苍白疲惫的脸,想到那压顶的医药费和悬在头顶的“借读费”,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到……到期末考试?或者……到你……你觉得可以了为止?” 我试探着说,声音越来越小。
林晚又沉默了几秒。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而遥远。就在我以为她又要拒绝时,她忽然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清。
“行。” 一个字,沙哑,干脆,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连涟漪都吝啬泛起。“就……当赔偿。” 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是接受还是嘲讽。
然后,她不再看我,抱着书包,低着头,绕过我,径直朝楼梯口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飘过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时间地点?别指望我去你家或者让你来我家。” 她家现在的情况,显然不适合任何外人踏入。
我愣了一下,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可行的地点。学校?太显眼,晚自习后教室要锁门。图书馆?有管理员,而且人多眼杂……我家?那个小小的、堆满杂货、连张像样书桌都没有的铺子后面?不行!太局促,而且我妈……
“我家……杂货铺后面,有个小院。”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这个提议有多唐突。我家那个又小又乱的地方……“晚上九点半后,铺子关门了,后院……很安静。” 我补充道,试图让它听起来不那么糟糕。
林晚的背影顿了一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极其轻微地耸了下肩,算是默认,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我站在原地,后背竟然渗出了一层薄汗。冷风吹过,激得我一个哆嗦。这就……成了?一场始于“赔偿”的、前途未卜的补习,在我家那个堆满杂物的小院?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我,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我能行吗?她会配合吗?这到底是对是错?
第一次“赔偿式补习”,在我家杂货铺后面那个堆满空纸箱、墙角还晾着咸菜的小院里,开始了。
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一盏昏黄的、只有15瓦的白炽灯泡从后屋门廊拉出来,悬挂在一根歪斜的木杆上,勉强照亮了院子里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和两张矮凳。桌上摊着那本磨毛了封面的物理笔记,还有几张我临时找出来的、针对她期中卷子错题出的基础练习题。
林晚准时出现。她依旧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黯淡外套,背着旧书包,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她沉默地走进小院,目光扫过周围堆叠的纸箱、晾晒的咸菜和角落里蒙尘的破旧自行车,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置身于一个与己无关的场景。她拉开一张矮凳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
“咳,”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指着笔记上一道关于匀速直线运动的基础公式题,“这个……v=s/t,速度和路程、时间的关系,是基础中的基础……”
“我知道。” 林晚突然打断我,声音平板,头也没抬,“不就是跑多快走多远吗?公式我背了。” 她拿起笔,在练习题的空白处,刷刷写下了一个答案——s = v / t。
我:“……” 看着那个明显写反了的公式,我一时语塞。基础公式都能记错方向?这基础比我想象的还要……薄弱得可怕。
“错了。” 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指着公式,“是s = v t。路程等于速度乘以时间。”
林晚的动作顿住。她盯着自己写下的那个反过来的公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唇抿得更紧,却没有立刻改正。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和……难堪。
“还有这道,” 我硬着头皮翻到她期中卷子上错得最离谱的一道关于力的合成的基础选择题,“两个力作用在同一直线上,方向相反,合力大小怎么算?”
她沉默了几秒,才闷闷地开口:“加起来?”
“……方向相反,是相减。”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这真的是高一就该掌握的东西。
“哦。” 她应了一声,拿起笔,在练习题的选项上,犹豫了一下,选了一个错误答案。
“不对。” 我再次指出。
“那选哪个?”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C。” 我指着正确的选项。
她没再问为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在那个选项上画了个圈。整个过程,她拒绝与我有眼神交流,身体语言僵硬地表达着“快点结束”的信号。
补习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效率中进行。她像一个被强行按在课桌前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听,机械地写,机械地错。对于我试图讲解的原理和思路,她表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只求一个最终答案。她的基础漏洞百出,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网,我试图修补,却发现补了这里,那里又漏了。更让我感到挫败的是她那种封闭的、拒绝交流的状态。每次我试图深入一点,问她“这里为什么这样想?”或者“这个公式是怎么推导的?”,她要么沉默以对,要么就用“忘了”、“不知道”或者一个不耐烦的“嗯”来敷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院里只有我干巴巴的讲解声、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越来越冷的夜风。昏黄的灯光将我们两个沉默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堆满杂物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和……荒谬。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是林晚口袋里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刺耳的《月亮之上》铃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尖锐。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握着手机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她猛地站起身,矮凳被她带得“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喂?……张、张护士?”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我妈……我妈她怎么了?……什么?……钱?……我知道……我知道还差很多……求求你们……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一定想办法!求求你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她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我的存在,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电话那头传来的只言片语——“情况不稳定”、“费用告罄”、“再不缴费就要停药”——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现实是如此残酷,它不会因为我们在小院里笨拙地补习一个物理公式而停止它的碾压。
我看着林晚单薄颤抖的背影,听着她绝望的哀求,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我。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赔偿”和补习,在她家山崩地裂般的灾难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补习物理?提高成绩?保住学籍?在“停药”的威胁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林晚挂了电话,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时,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而麻木,甚至比之前更甚。她看也没看我,弯腰扶起歪倒的矮凳,把散落的笔和练习本胡乱地塞进书包。
“今晚就到这吧。”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那平静之下,是彻底被绝望冰封的死寂。
说完,她背上书包,低着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步走出了小院,迅速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巷子里。
小院里只剩下我,还有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昏黄灯泡。桌上摊开的物理笔记和写满错误答案的练习题,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冷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发出窸窣的响声。
我颓然地坐下,看着林晚消失的方向,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第一次补习,就以这样惨淡的方式结束了。她的抗拒,基础的薄弱,尤其是那通催命般的电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最初的冲动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真的能帮到她吗?或者说,我这点微末的努力,在她家那滔天的巨浪面前,到底有什么意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深深的自我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那始于“赔偿”的补习班,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才刚刚开始,就仿佛已经看到了尽头。
林晚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留下我和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昏黄灯泡。小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电话带来的绝望气息和一种冰冷的挫败感。第一次“赔偿式补习”,以惨淡收场。
我看着桌上摊开的物理笔记,上面还留着林晚刚刚写下的、方向错误的公式 `s = v / t`。那刺眼的错误,连同她接电话时颤抖的背影和绝望的哀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帮她?提高成绩?保住学籍?在“停药”的威胁和天文数字的医药费面前,我这点微末的努力,简直像个笑话。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几乎将我吞没。也许,放弃才是明智的?我本就不该不自量力地卷入这场绝望的漩涡。
我机械地收拾好桌上的书本笔记,指尖冰凉。回到杂货铺后面那间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隔间,我把自己摔在吱呀作响的旧床上,盯着天花板斑驳的水渍。母亲还在前面铺子里整理货架,轻微的响动和熟悉的杂货气息带来一丝日常的慰藉,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固执地响起:就这样放弃吗?看着她彻底沉下去?如果连这点“赔偿”我都做不到,那点负罪感会不会变成永远拔不掉的刺?
这个念头让我辗转反侧。窗外,县城的夜寂静而压抑。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林晚空洞麻木的眼神,她接电话时瞬间崩溃的颤抖,还有她最后强装平静却死寂的声音。放弃,意味着默认她将独自面对深渊。而我,或许能做的真的很少,但什么都不做,似乎更糟。
第二天在学校,林晚依旧像个沉默的影子。她甚至比之前更安静了,仿佛昨晚在小院里那短暂的崩溃从未发生过。课间,我看到班长和学习委员又找了她一次,大概还是关于借读费或者捐款后续的事情。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泄露了内心的煎熬。她像一只受伤后彻底缩进壳里的蜗牛,拒绝任何外界的触碰,无论是善意的还是压力的。
放学时,我故意磨蹭。看着她收拾书包,那动作缓慢而沉重。当她低着头,背着那个旧书包,再次像游魂一样走向后门时,昨晚的挣扎和那个固执的声音最终占了上风。
再试一次。就一次。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自己心里那点过不去的坎。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在她快要走出后门时,挡在了她面前。
“林晚。” 我的声音比昨晚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干涩。
她猛地停住,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燃起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显然没料到昨晚那样的惨淡收场后,我还会出现。
“今晚……还去小院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不带怜悯,也不带强迫,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昨晚那道力的合成题……我可能讲得太快了,换了种方法,或许……能清楚点?” 我避开了所有关于电话、关于她情绪的话题,只聚焦在最“安全”的物理题上。
林晚的眼神锐利地盯着我,像是要穿透我的意图。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那抹烦躁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比上次还要小,然后一言不发,绕过我,径直离开。
那微不可察的点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微澜。她没有拒绝。
更新时间:2025-06-11 11:5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