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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挽秋重生回十九岁,夫君陆承恩带着怀孕的现代穿越女回府。

上辈子她拒绝收留外室,反被夫君记恨十年,最后饿死偏院。

这次她笑盈盈迎情敌进门:“妹妹真是奇女子,留下吧!”

孟香宣扬人人平等,当众骂老太太是“封建老妖婆”。

池挽秋鼓掌:“妹妹思想先进,当主母都够格!”

孟香女扮男装考科举、私贩官盐,池挽秋暗中递刀。

直到孟香问斩那日,陆承恩在牢里嘶吼:“池挽秋你为何不救香香!”

她抱着和离书轻笑:“救她?我递的举报信啊。”

陆家被抄当日,首辅父亲接她回府:“乖女,爹给你挑了个更好的。”

池挽秋回头,却见新科状元红着眼问:“姐姐还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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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骨里反复搅动。池挽秋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重重叠叠、晃动的光影,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嗡鸣,几乎要将她的神智撕裂。

过了好一会儿,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视线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紫檀木雕花八仙桌沉郁的色泽,桌上汝窑天青釉茶盏里,碧螺春的茶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甜得发腻的海棠花香混合的古怪气味。

这气味……这陈设……池挽秋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厅堂。上首,陆家老太太穿着深褐色福寿纹对襟褂子,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浑浊的老眼里压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老太太身旁,站着惯会逢迎的大房孙姨娘,此刻正拿帕子掩着嘴,眼神闪烁。另一侧,是二夫人王氏,脸上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怜悯。再旁边,是表姑娘林宸宸,那张清秀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凉薄。

池挽秋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厅堂中央。

那里,立着一个女子。

身段丰腴,穿着一身簇新的、料子却透着几分乡气的桃红色衣裙。最扎眼的是她鬓边簪着的两朵重瓣西府海棠,开得正艳,那甜腻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香气,正是从花上散发出来的。女子微微扬着下巴,脸上带着一种与这肃穆厅堂格格不入的倨傲和不驯。她的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轻轻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孟香!

陆承恩的心上人!那个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女人!

“挽秋,你身为我陆家主母,自当有容人雅量!” 老太太威严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池挽秋脑中最后一点混沌。

不是梦。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九岁,嫁进这吃人的将军府刚满一年的光景。回到了这个决定她前世悲惨命运走向的关键一刻!

“少夫人,老太太和你说话呢!” 孙姨娘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的提醒,像针一样刺过来。

池挽秋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目光从孟香那刺目的孕肚上移开,缓缓对上老太太的视线。

老太太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脸色稍霁,却依旧端着架子,语气缓和了些,却更像是在施压:“成亲一年多,你的肚子都没什么动静,总得为陆家的子嗣着想啊!孟姑娘她……终究是承恩带回来的人,又有了身子,总不能一直流落在外,让人戳我们陆家的脊梁骨。”

呵,子嗣?池挽秋心底一片冰寒荒芜,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呼啸而过,剜心刺骨。她看着老太太那张写满“大局为重”、实则厌弃孟香入骨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老虔婆自己碍于陆承恩的执拗,不愿做恶人,就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她这个孙媳妇来处置,还要打着家族子嗣的大旗。

池挽秋垂下眼睫,再抬起时,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已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深潭,只余下最深处一点寒星般的光。她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厅堂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祖母教训得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孟香那刺目的腹部,又缓缓移回老太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只是,孙媳有一事不明。我成亲那日,边关告急,夫君他拜完堂便换上战甲出征了,一去就是一年,直至前些日子才平息战乱,班师回朝。”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如今人虽回来了,但他却只宿在书房,从不踏入我院中一步。” 池挽秋的目光坦然地迎视着老太太骤然变得有些尴尬的眼神,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一字一顿地问,“这种情况下,祖母,您告诉我,我一个人,要怎么怀得上孩子?”

死寂。

厅堂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老太太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一下,喉头滚动,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孙姨娘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二夫人王氏脸上那点怜悯瞬间变成了错愕和一丝难堪。林宸宸更是飞快地垂下了头,肩膀却微微抖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那话里的意思,太赤裸了!简直是当众撕开了陆承恩的薄情和陆家强词夺理的遮羞布!若真怀了,那孩子……陆家敢认吗?

池挽秋清晰地看到老太太眼底掠过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池氏自己都承认儿子没碰她,那孟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陆承恩唯一的血脉了!这念头显然盖过了那点被顶撞的难堪。

老太太干咳两声,努力维持着威严,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咳……这么说,你是不同意孟氏进门了?也罢,终究是承恩他做得不妥……”

“祖母误会了。”池挽秋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媚得如同春日初绽的海棠,瞬间驱散了方才的冰寒气氛。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厅中那个一直高昂着头的女子,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真诚,“我怎么会不同意呢?我方才瞧着孟妹妹,就觉得与众不同,心直口快,是个爽利人儿!心里正喜欢得紧呢!”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再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孟香显然也没料到这位正室夫人会是这种态度。她那双带着野性和不服输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更深的傲慢取代。她撇了撇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嗤,毫不避讳地迎上池挽秋的目光,那眼神里,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怜悯的审视。

“夫人……”池挽秋身后侍立的大丫鬟景冬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对着孟香厉声呵斥,“我们夫人和你说话呢!懂不懂规矩?还不跪下回话!”

“景冬,”池挽秋抬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她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孟香,“无妨。孟妹妹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熟悉府中规矩,慢慢教就是了。”

孟香闻言,下巴抬得更高,那声嗤笑也更加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跪下?呵!我可不是你们这种被封建礼教洗脑、甘愿做男人附庸的可怜虫!这世上人人平等,谁又比谁高贵?我凭什么要跪你们?”

“人人平等?”池挽秋恰到好处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惊奇和赞叹,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知灼见,“孟妹妹,你这话……听着可真新鲜!难道在妹妹的家乡,竟真是如此?没有主仆尊卑,人人平起平坐?”她的语气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那是自然!”孟香仿佛找到了展示自己“先进思想”的舞台,腰杆挺得更直,语气愈发激昂,带着一种救世主般的优越感,“你们这群古人,被什么三纲五常、尊卑贵贱束缚得死死的,活得像个提线木偶,难道不可悲吗?看看你们!”她手指几乎要指到老太太脸上,“动不动就要人下跪磕头,把好好的姑娘养成只会依附男人的废物!再看看这些下人,”她猛地一把拉过身后那个被她从外面带进来、同样一脸惶惑的粗使丫头,“她们也是人!在我眼里,她们就是我的亲姐妹!我绝不会让她们跪我!不像你们,哼,封建礼教吃人,害人不浅!”

“放肆!”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孟香厉声骂道,“哪里来的下贱胚子!满口胡言乱语,毫无教养!竟敢在老太太面前大放厥词!夫人,您听听,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老太太早已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佛珠捏得咯咯作响,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孟香,又猛地转向池挽秋,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挽秋!你听听!这等狂悖无礼、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妇!你还留她作甚?还不……”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带着焦灼和催促,死死钉在池挽秋身上。老太太的喘息声更重了,每一口都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孙姨娘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看好戏的冷笑。林宸宸也抬起了头,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快把这疯子赶出去”的期待。

池挽秋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那些目光中的含义。她看着孟香那张因激愤而涨红、写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惊叹和喜悦。

“哎呀!”她抚掌轻叹,眼中闪烁着真诚无比的激赏光芒,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孟妹妹!你果然是个世间少有的奇女子!难怪将军对你如此情深义重,念念不忘!这般见识,这般心性,这般……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主母的绝对权威,“好!好!以后你就安心留在府里!我们陆家,就需要妹妹这样‘先进’的人物!”

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这一次,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老脸通红,指着池挽秋,手指哆嗦得像秋风中的枯叶:“挽秋!你……你真是糊涂啊!怎能为了讨好自己夫君,就……就由着这等不知廉耻、目无尊长的东西进门?这以后……这以后府里还不得鸡犬不宁,家宅不宁啊!”

“祖母息怒。”池挽秋立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委曲求全的表情,拿出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孙媳……孙媳也是没办法呀!她……她毕竟怀着夫君的骨肉啊!那是陆家的血脉!总不能……总不能流落在外,任人欺凌吧?夫君知道了,该多心疼……”她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孟香的反应。

果然,孟香脸上那点因为被夸赞“奇女子”而浮现的得意,在听到“骨肉”二字时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屈辱和愤怒取代。

老太太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她强压着几乎要掀翻桌子的冲动,咬着后槽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就算是为了陆家的血脉!那也得有个章程!总不能不明不白!她家中是何情况?可有婚约?籍贯何处?必须查清楚来历!必须是来路清楚的良家女!否则,弄个不清不白的贱籍或是与人早有牵扯的,日后就是泼天的祸事!整个陆家都要跟着蒙羞!”

孟香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圈,显然早有准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刚才被“骨肉”二字激起的情绪,做出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我……我家中本是南边小城的清白人家,只因战乱和饥荒,父母带着我逃进深山避祸,最后……最后都病饿而亡,只剩下我一个孤女……”她说着,还用力挤出了两滴眼泪,“承恩哥哥是在山涧边救了我……”

二夫人王氏向来心软,闻言立刻叹息一声,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无亲无故的,怪可怜的……”

“可怜?”老太太狠狠剜了王氏一眼,恨铁不成钢地低斥一声,“糊涂东西!”随即又转向池挽秋,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不容置喙地拍板,“既然身世还算清白,那就这么定了!先收在身边,做个……侍妾吧!在府里养着身子,安心待产。若能生下男孩,为陆家立下功劳,再抬成姨娘也不迟!” “侍妾”两个字,她说得极重,带着一种刻意的贬低和折辱。

池挽秋低眉顺眼,仿佛全盘接受,只轻轻应了一声:“是,孙媳听祖母的。”她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孟香脸上骤然升腾的怒火。

果然!

“侍妾?姨娘?”孟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脸上那点伪装的凄楚瞬间被暴怒取代,她猛地向前一步,指着老太太,口不择言,“开什么玩笑!我孟香清清白白一个人,绝不会给任何人做小三!做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承恩他亲口答应过我,要娶我做正妻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们懂不懂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尊重?”

“嘶……”厅堂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正妻?她一个来历不明、未婚先孕的乡野女子,也配肖想将军府正室夫人的位置?还一生一世一双人?简直是痴人说梦!滑天下之大稽!

老太太被这接二连三的顶撞和惊世骇俗的言论气得眼前发黑,浑身直哆嗦,连指着孟香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反了!反了天了!”刘妈妈和几个婆子慌忙上前扶住老太太,又惊又怒地瞪着孟香。

“还不快把这不知死活、满口疯话的贱婢给我拖下去!关起来!”老太太终于缓过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咆哮,脸色灰败,如同瞬间老了十岁,“立刻!马上!别让她再在这里污了我的眼!”

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立刻应声,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不由分说就架住了还在挣扎叫骂的孟香。

“放开我!你们这些封建余孽!老妖婆!你们这是压迫!是犯罪!承恩回来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等着……”孟香的叫骂声尖利刺耳,渐渐被拖远,消失在回廊深处。

一场闹剧,终于在鸡飞狗跳中,以孟香被强行关押而暂时落下帷幕。老太太心力交瘁,被刘妈妈等人搀扶着,连看都懒得再看池挽秋一眼,颤巍巍地回了自己的松鹤堂。孙姨娘撇撇嘴,扭着腰走了。二夫人王氏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池挽秋,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林宸宸倒是留在了最后,她走到池挽秋身边,柔柔地唤了一声:“表嫂?”

池挽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前世,就是这个看似温婉柔顺的表妹,在她油尽灯枯时,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揣测,指责她“抛头露面”、“不清不白”。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宸宸表妹,有事?”

林宸宸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眼中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表嫂,你……你还好吧?方才真是……真是委屈你了。那孟氏如此粗鄙无礼,真不知表哥他……”她适时地住了口,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我没事。”池挽秋打断她,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经历那场闹剧的不是自己,“祖母既然定了她是侍妾,等她安分些,再安排住处吧。我乏了。”她不再看林宸宸,径直带着自己的丫鬟景春和景冬,转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正堂。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下来,给这深宅大院镀上一层沉郁的灰蓝。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垂花门、回廊,雕梁画栋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终于,回到她所居的“鱼跃阁”。院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窥探。池挽秋挺了一路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她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庭院里那株刚抽出嫩叶的石榴树下,仰头望着渐渐深邃的夜空。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散了那令人作呕的海棠花香和沉水香混合的气息。

“夫人……”大丫鬟景春上前一步,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和不解,她看着自家夫人平静得近乎异常的侧脸,忍了又忍,还是低声问了出来,“您……您今日这是……奴婢实在不明白。那孟氏如此嚣张跋扈,口出狂言,连老太太都敢顶撞辱骂,您为何还要……还要顺着她,留她在府里?还……还夸她?等将军回来,得知只给了她一个侍妾的名分,又把她关了起来,岂不是要大动肝火,到时候……到时候只怕全冲着夫人您来啊!”

景春的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池挽秋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那目光幽深,仿佛沉淀了前世十年地狱般的光阴,所有的血泪、背叛、锥心刺骨的痛楚,都在那双眸子里凝结成了最坚硬的寒冰。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景春预想中的委屈、愤怒或悲伤。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唇角那抹若有似无、却让人心底发凉的弧度。

“大动肝火?”池挽秋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寒冰,“他当然会。”

她抬步,缓缓走向正屋,裙裾在微凉的夜风里轻轻摆动,留下一句轻飘飘、却让景春瞬间寒毛倒竖的话,散在渐浓的暮色里:

“我等的,就是他动起来。”

第二章

鱼跃阁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庭院里沉沉的暮色,却驱不散景春心头沉甸甸的阴霾。她看着自家夫人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那句“我等的,就是他动起来”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心里,激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夫人……”景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孟氏,绝非善类。今日她在堂上那般辱骂老太太,视尊卑如无物,简直……简直闻所未闻!您将她留下,无异于在府里埋下了一颗火星子,随时可能燃成大火啊!将军他……他本就偏袒那女子,如今您这般处置,他回来必定雷霆震怒,这怒火,首当其冲便是您啊!”她急得眼圈都红了,“奴婢是怕……怕您受委屈!”

池挽秋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指尖却并未翻动。窗外的石榴树影在烛光下摇曳,在她沉静的眉眼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听了景春的话,她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不再是景春熟悉的温婉柔和,而是如同浸透了寒潭深水的古玉,幽冷,沉静,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委屈,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委屈?”池挽秋唇角微微弯起,那弧度极浅,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嘲讽,仿佛在咀嚼一个极其可笑又极其苦涩的词,“景春,你可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刀明枪的委屈。”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夜风拂过窗棂,却字字砸在景春心上。

“是十年如一日,耗尽心血,熬干青春,换来的却是至亲至近之人的背叛、猜忌和……活活饿死的结局。”池挽秋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那簇温暖的光晕在她眼中映不出半点暖意,反而像是地狱业火的倒影,“那样的‘委屈’,我受够了。”

景春猛地捂住嘴,惊骇地看着池挽秋。夫人……夫人在说什么?饿死?背叛?她完全听不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夫人此刻的眼神,陌生得让她心惊胆战。

“至于孟香……”池挽秋放下手中的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榻边,“她越嚣张,越狂妄,越觉得众人皆醉她独醒,才越好。”

她抬起眼,看向景春,那幽深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一丝极冷的、近乎妖异的火焰。

“树大,才招风。捧得越高,”池挽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摔下来的时候,才越疼,越……万劫不复。”

景春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头皮发麻。她看着夫人眼中那簇冰冷燃烧的火焰,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夫人留下孟香,绝非委曲求全,更非顾全大局。那是一种……淬了剧毒的饵,静待着猎物在忘乎所以的狂喜中,走向自毁的深渊。

* * *

陆承恩回府的消息,是在三天后传开的。

彼时,池挽秋正带着景春在园子里“散步”,刻意绕到了距离松鹤堂不远、通往府门方向的回廊下。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池挽秋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隐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后。

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一身玄色劲装尚未换下,风尘仆仆。陆承恩的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他大步流星,目标明确,直冲松鹤堂的方向而去,对沿途行礼的下人视若无睹。

景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攥紧了池挽秋的衣袖。来了!

池挽秋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前世,这道身影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的憧憬和光亮,是她甘愿付出一切也要守护的执念。而如今再看,只觉得冰冷,只觉得讽刺。那急切,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隐在花影深处,冷眼旁观。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松鹤堂的方向就传来了隐隐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声音虽被厚重的院墙阻隔了大半,但那滔天的怒意和难以置信的质问,依旧清晰地穿透过来。

“……侍妾?!还关了起来?!谁给你们的胆子!那是我的女人!她肚子里是我的骨肉!”

“承恩!你冷静些!那孟氏……”

“祖母!您也糊涂了吗?!香香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救过我的命!她……”

“……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简直是个……”

“那是你们不懂她!她思想先进!你们这些陈腐规矩……”

激烈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咳嗽和刘妈妈等人惊慌的劝慰。陆承恩的声音如同炸雷,一次比一次高亢,一次比一次愤怒。

景春听得脸色发白,担忧地看向池挽秋。却见自家夫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微微垂下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甚至抬手,轻轻拂去飘落在肩头的一片紫藤花瓣,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远处那场因她而起的风暴,与她毫无干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松鹤堂的喧闹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陆承恩的咆哮声中甚至带上了某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好!好!你们不让她好过!那这府里谁也别想好过!我现在就去把她带出来!我亲自安置!我看谁敢拦我!”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关押孟香的方向,带着摧毁一切的戾气。

池挽秋知道,时机到了。

她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花枝,从紫藤花架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去。步履从容,姿态端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刚刚得知夫君归来的惊喜与温柔。她正好,挡在了陆承恩通往偏院小佛堂(临时关押孟香的地方)的必经之路上。

陆承恩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带着一身寒气疾冲而来,差点撞上突然出现的池挽秋。他猛地刹住脚步,猩红的双眼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狠狠钉在池挽秋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思念,没有一丝一毫的夫妻情分,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刻骨的失望,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近乎狰狞的恨意!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池、挽、秋!” 陆承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是你!是你干的好事!你竟敢如此作践香香!让她做侍妾?还把她关起来?!你这个妒妇!毒妇!”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几乎要戳到池挽秋的鼻尖,暴怒的吼声在空旷的回廊里炸响,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以为你温婉贤淑!你骨子里就是这般善妒阴毒!香香她天真烂漫,率真无邪,哪一点碍着你了?!你竟用这等下作手段折辱她!你配做我陆家的主母吗?!”

恶毒的指责如同淬毒的箭矢,密密麻麻射来。若是前世那个满心爱恋、视他如天的池挽秋,此刻早已心碎欲绝,百口莫辩。

然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池挽秋,心湖却如同结了万载寒冰,不起一丝涟漪。她甚至在他咆哮的间隙,微微侧过头,对身后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的景春递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安抚的眼神。

然后,她缓缓抬起眼,迎向陆承恩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辩解。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甚至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陆承恩的咆哮,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夫君,” 池挽秋的声音温软依旧,如同山涧清泉,不急不缓地流淌开来,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瞬间浇熄了陆承恩一部分狂暴的怒火,让他微微一怔。

“你误会我了。” 她看着陆承恩的眼睛,眼神坦荡而真诚,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他着想的担忧。

“孟妹妹那般钟灵毓秀、思想超然的女子,宛如明珠蒙尘,岂是区区‘侍妾’二字可以轻慢的?” 池挽秋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欣赏,仿佛在谈论一件稀世珍宝,“我初见妹妹,便被她的风骨所折服。她敢言人所不敢言,敢为天下女子之先声,这般见识,这般心胸,莫说是侍妾,便是寻常的姨娘,也远远配不上她!”

陆承恩愣住了。他预想中的哭诉、辩解、争吵,一样都没有出现。他看到的,是池挽秋眼中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赞叹。她……她竟然在夸香香?还是如此真心实意?

池挽秋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错愕,继续娓娓道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和委屈:“至于‘关起来’……夫君,这更是天大的冤枉。”她秀眉微蹙,露出一副十分为难又心疼的模样,“祖母她……年纪大了,思想难免守旧些。孟妹妹那番‘人人平等’、‘主仆如姐妹’的惊世之言,还有那……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宏愿,”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看到陆承恩眼中瞬间燃起的亮光,“祖母一时难以接受,气血上涌,这才……”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无奈:“我百般劝阻,可祖母正在气头上,又事关陆家体统颜面,我……我实在拗不过啊!只能暂时委屈孟妹妹在小佛堂静养几日,也好避避风头。夫君你是知道的,那小佛堂清幽雅致,一应供应都是最好的,绝无怠慢。我每日都亲自去探望,送些妹妹喜欢的点心果子,陪她说说话,宽慰她安心等待夫君归来。”

池挽秋的声音温柔似水,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敲在陆承恩的心坎上。她描绘的孟香是如此美好独特,她解释的“关押”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她对孟香的“照顾”又是如此体贴入微。

陆承恩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如同被一盆温吞水兜头浇下,噗嗤一声,熄了大半,只余下缕缕青烟,混杂着浓浓的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攥紧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些,脸上的暴怒被一种茫然所取代。

“你……你每日都去看她?”他有些干涩地问,语气里的戾气消散无踪。

“自然。”池挽秋回答得毫不犹豫,眼神清澈见底,“孟妹妹初来乍到,又怀着夫君的骨肉,我身为当家主母,岂能不闻不问?夫君放心,妹妹除了思念你,有些郁郁寡欢,一切都好。她还常与我提起你们在边关的往事,说起夫君你……”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羞意和包容的温柔笑容,“说起夫君对她的情深义重,让我……好生羡慕呢。”

这一句“情深义重”,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在了陆承恩最得意、最隐秘的心尖上。池挽秋的羡慕和包容,更是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

他脸上的冰霜彻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尴尬、释然和一丝隐隐优越感的复杂神情。他看着眼前依旧温婉娴静、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却还一心为他着想的妻子,再想想被“保护”起来的、同样“委屈”却被他深深爱着的孟香,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怨怼,竟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莫名的疲惫和……理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指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无理取闹。

“挽秋……”陆承恩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迟疑,“我……方才是我太冲动了,不该那样说你。祖母那边……唉!只是香香她性子烈,受不得委屈,我这就去……”

“夫君且慢。”池挽秋温声打断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替他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带着妻子特有的亲昵和关切。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陆承恩身体微微一僵,一种久违的、属于夫妻之间的温存感涌上心头,让他更加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夫君一路风尘,想必疲惫不堪。孟妹妹那里,有我照看,夫君不必急于一时。”池挽秋收回手,语气体贴入微,“我已命人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夫君不如先回书房梳洗歇息片刻?待我亲自去小佛堂,好好开解孟妹妹一番,也……也好让她有个准备,免得骤然相见,情绪激动,于她身子不利。待她心绪平和些,夫君再去接她出来,岂不更好?”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处处透着为他、为孟香着想的周到。陆承恩看着池挽秋那双清澈坦荡、盛满温柔的眼眸,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和感激。

原来,挽秋她……并非善妒,也并非容不下香香。她只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甚至,她比自己想象中更欣赏香香,更包容自己。

“好……好吧。”陆承恩紧绷的肩膀彻底松懈下来,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再看向池挽秋时,眼神柔和了许多,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那……那就辛苦你了,挽秋。香香她……脾气是倔了些,你多担待。”

“夫君说的哪里话。”池挽秋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恭顺温婉,“照顾妹妹,本就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本分。夫君快去梳洗吧,这里交给我便是。”

她目送着陆承恩带着一身疲惫和释然,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池挽秋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柔笑容,才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景春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后背冷汗涔涔。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夫人竟用几句话、几个眼神,就生生将一场足以掀翻屋顶的雷霆之怒,化为无形!甚至……还让暴怒的将军,隐隐生出了一丝对夫人的歉疚?

这……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温软良善、甚至有些优柔寡断的夫人吗?

池挽秋没有理会景春的震惊。她转过身,目光投向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寂静的小佛堂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走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去‘开解’一下我们那位‘率真无邪’、‘思想先进’的孟妹妹。”

“让她知道,‘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小佛堂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香烛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高窗斜射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孟香正背对着门,坐在一张简陋的蒲团上,对着墙壁上一幅模糊的菩萨像生闷气。听到开门声,她猛地回头,脸上那点被关押的憔悴瞬间被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取代,像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但当看清逆光走进来的是池挽秋时,那份敌意又迅速被一种混杂着倨傲和审视的复杂情绪覆盖。

“是你?”孟香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哭过,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来看我笑话?还是替那个老妖婆来教训我?”她毫不客气地用了“老妖婆”这个称呼。

池挽秋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仿佛没听到那刺耳的称呼。她示意景春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小几上,自己则款步上前,姿态优雅地在孟香对面不远处的一个蒲团上坐下,裙裾铺散开来,像一朵静谧的莲。

“妹妹说笑了。”池挽秋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石相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祖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思想难免有些古板守旧,一时接受不了妹妹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也是情有可原。”她巧妙地避开了“老妖婆”这个称谓,将过错轻飘飘地归结于“思想古板”。

孟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下巴依旧抬得高高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盒。

池挽秋看在眼里,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的包容。她亲自打开食盒,一层层取出里面的点心——晶莹剔透的荷花酥,软糯香甜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还有几样时令鲜果,精致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甜腻诱人的气息。这显然不是小佛堂简陋的供应能有的。

“想着妹妹这几日清修,怕你胃口不好,特意让厨房做了几样新鲜的点心送来。”池挽秋将点心往孟香那边推了推,语气真诚,“尝尝看?府里师傅的手艺还算过得去。”

食物的香气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孟香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忍着不去看那些诱人的点心,梗着脖子道:“少假惺惺!你们不就是想用这点东西收买我,让我低头,乖乖做那个什么劳什子侍妾吗?我告诉你,休想!我孟香宁折不弯!”

“妹妹误会了。”池挽秋轻轻叹息一声,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惋惜和一丝……不平,“什么侍妾?那不过是祖母一时气头上的糊涂话罢了。妹妹这般清傲高洁、见识卓绝的女子,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在我心中,莫说是侍妾,便是寻常的姨娘身份,也是辱没了妹妹的才情与风骨!”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推崇。

孟香愣住了。她预想中的劝降、威胁、或者虚情假意的安抚都没有出现。池挽秋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名为“怀才不遇”、“世人皆愚”的闸门。一股混杂着委屈、得意和被理解的暖流猛地涌上心头,让她眼眶都有些发酸。

“你……你真这么想?”孟香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期待。

“自然!”池挽秋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清亮坦荡,如同映着星光的湖面,“妹妹那番‘人人平等’、‘主仆如姐妹’的言论,虽惊世骇俗,却振聋发聩!这腐朽的世道,这吃人的礼教,早该被打破了!妹妹敢于为天下女子发声,为那些被压迫的下人鸣不平,这份胆识,这份胸襟,令我自愧弗如!若非妹妹点醒,我竟还浑浑噩噩,甘做这牢笼中的金丝雀而不自知!”

她的话语充满了真诚的钦佩和深刻的“自省”,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搔在孟香那极度膨胀的自我认同感上。

孟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炭火。她仿佛找到了唯一的知音,找到了在这黑暗腐朽世界里并肩作战的同志!连日来的委屈、愤怒、孤独,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汹涌的倾诉欲。

“姐姐!”她激动地一把抓住池挽秋放在膝上的手,那声“姐姐”叫得情真意切,带着找到组织的热切,“你……你懂我!你终于懂我了!这府里,不,这整个天下,只有你懂我!”

她开始滔滔不绝,如同开闸的洪水:

“她们都骂我疯了!说我不守规矩!可规矩是什么?规矩就是束缚女人的枷锁!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凭什么人生来就要分三六九等?那些丫鬟婆子,她们也是人啊!有血有肉有思想!凭什么要跪着伺候人?”

“还有承恩……”提到陆承恩,孟香脸上泛起红晕,带着少女般的娇羞和得意,语气却依旧强势,“他答应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是灵魂的契合!他爱我,是爱我这个人,我的思想,我的灵魂,而不是什么劳什子的身份地位!姐姐,你说,这样的爱情,难道不比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强百倍千倍吗?我凭什么要委屈自己去做小伏低?”

池挽秋的手被她抓得有些疼,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温柔倾听、深以为然的微笑,不时点头附和:“妹妹所言极是!振聋发聩!那‘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人间至理!” 她心中却在冷笑,灵魂的契合?陆承恩爱的,不过是你带来的这份与众不同的新鲜刺激,和挑战世俗禁忌的快感罢了。一旦这刺激褪去,或者触犯到他真正的利益……呵。

“所以!”孟香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她猛地站起身,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我绝不会妥协!我要让她们看看,我孟香,不是她们能随意摆布的!我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承恩身边,做他唯一的妻子!我要改变这个腐朽的陆府!改变这个愚昧的世界!”

“好!有志气!”池挽秋也站起身,脸上带着激赏和鼓舞,仿佛被孟香的豪情壮志所感染,“妹妹有此雄心,姐姐定当全力支持!”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体贴而“务实”:“只是……欲速则不达。妹妹如今怀着身子,最是紧要。府中人多口杂,规矩繁冗,妹妹若整日与那些守旧之人争辩置气,岂不伤身?也白白耗费了妹妹的宝贵精力。”

孟香皱了皱眉,觉得池挽秋说的在理,但又有些不甘心:“那……难道就任由她们欺辱?”

“自然不是。”池挽秋微微一笑,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妹妹何不暂时韬光养晦?夫君他,”她刻意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方才已回府,与祖母争执了一番,对妹妹可是心疼得紧呢!”

孟香眼睛一亮:“承恩回来了?他……”

“妹妹稍安勿躁。”池挽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夫君他自然是站在妹妹这边的。只是眼下祖母气未消,府里其他人也盯着。不如这样,妹妹先搬出这小佛堂,到后面园子里那处‘听雪轩’暂住。那里清静雅致,离正院稍远些,也省得那些不长眼的来打扰妹妹清净。一应供应,我亲自安排,必不让妹妹受半分委屈。”

她看着孟香眼中亮起的光,继续下着甜蜜的饵:“妹妹正好借此机会,安心养胎,也好好想想,日后该如何施展抱负。待妹妹诞下麟儿,为陆家立下大功,夫君他底气更足,再提正妻之位,岂非水到渠成?到时,祖母和府里那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正妻之位!诞下麟儿!施展抱负!

这几个词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间灌醉了孟香。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披大红嫁衣,与陆承恩并肩而立,接受众人艳羡目光的场景;看到了自己凭借“先进思想”改造陆府,甚至名动京城的未来!

池挽秋的提议,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既保全了她的“尊严”,又给了她最需要的缓冲时间和独立空间,还许诺了光明的前途!

“姐姐!”孟香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反手紧紧握住池挽秋的手,眼中充满了感激和信任,“你……你真是我的亲姐姐!处处为我着想!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池挽秋温柔地回握她的手,笑容温婉无害:“妹妹客气了。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心中那冰冷的声音却在无声回荡:是啊,一家人。送你青云直上,再送你……万劫不复的一家人。

* * *

听雪轩位于将军府后花园最僻静的角落,三面环水,只有一条曲折的回廊与外界相连。环境确实清幽雅致,远离了前院的喧嚣和正房的规矩。池挽秋说到做到,一应供应都是最好的,甚至远超府中姨娘的份例。崭新的锦被纱帐,精致的瓷器摆设,时令鲜果点心源源不断,伺候的丫鬟婆子虽然不多,但个个低眉顺眼,恭敬有加。

孟香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尊重”。没有老太太的冷眼,没有其他夫人姨娘的闲言碎语,没有那些让她浑身不适的繁文缛节。池挽秋果然如她所说,成了她最坚定的支持者和“保护伞”。

这份“自由”和“被理解”,如同最肥沃的土壤,让孟香心中那颗名为“平等”与“独立”的种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长,迅速膨胀,最终结出了畸形的果实。

她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实践她的“先进理念”。

首先遭殃的,就是听雪轩里那几个被池挽秋“精挑细选”送来的丫鬟婆子。

“跪?跪什么跪!”孟香皱着眉,一脸不耐地挥开试图给她行礼的丫鬟春杏,“我说了多少遍了?人人平等!你们也是人,有自己的尊严!以后在我这里,不许跪!都给我站着说话!”

春杏和另一个小丫鬟夏荷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她们自小被卖进府里,学的就是伺候人的规矩,主子让站着回话已是恩典,这突然不许跪了,反而让她们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孟香指着旁边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王妈妈,“王妈妈,以后这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活儿,你们几个轮着来,别都指使小丫头!咱们这里,不兴压迫人!”

王妈妈是府里的老人,被派来听雪轩本就觉得委屈,一听这话,脸都绿了,让她一个管事妈妈去干粗使丫头的活?这孟姨娘怕不是真疯了?她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抬眼对上孟香那副“我这是为你们好”、“你们被压迫太久了”的悲悯眼神,又想起池夫人的“特别嘱咐”——“孟姑娘性子独特,你们多顺着她,万事有我担着。”——只好把满腹的牢骚和怨气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色发紫。

孟香看着她们那副“麻木不仁”、“被驯化”的样子,只觉得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她索性将几个下人召集起来,在院子里开起了“思想启蒙大会”。

“……你们要觉醒!要认识到自己的权利!你们不是天生的奴才命!你们和主子一样,都是平等的!要有反抗精神!要敢于对不合理的规矩说不!……”孟香站在台阶上,挥舞着手臂,情绪激昂,唾沫横飞,仿佛在进行一场伟大的革命动员。

春杏、夏荷吓得小脸煞白,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王妈妈嘴角抽搐,眼神麻木,心里早已将这疯姨娘骂了千百遍。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很快,整个将军府的下人圈子都传遍了。

“听说了吗?后面听雪轩那位,真真是个疯子!竟说咱们和主子是平等的!”

“还不让丫鬟跪她!让管事妈妈去干粗活!我的天爷!”

“啧啧,池夫人真是好性儿,竟由着她这般胡闹!这要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嘘!小声点!你没见池夫人特意交代了,那位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着她,不许咱们多嘴,更不许往外传吗?”

“可这……这也太离谱了!乱了尊卑,没了规矩,这府里以后还怎么管?”

“谁知道呢……反正咱们离远点,别沾上那晦气!”

下人们议论纷纷,看向听雪轩的眼神充满了惊惧、鄙夷和一种看猴戏般的猎奇。而这份“惊世骇俗”的名声,也如同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出了将军府的高墙。

* * *

陆承恩一开始是欣喜的。

他踏入听雪轩,看到孟香气色红润,眉眼间带着被“理解”和“支持”后的飞扬神采,住的地方清雅舒适,一应用度精致,心中对池挽秋的“识大体”和“包容”更是满意了几分。孟香依偎在他怀里,兴奋地讲述着池挽秋如何理解她的思想,如何支持她反抗“封建压迫”,如何为她在府里争取了这片自由的天地。

“承恩!池姐姐她真的是个好人!她和那些庸俗肤浅的女人不一样!她懂我!”孟香的眼睛亮晶晶的。

陆承恩搂着她,心中熨帖,甚至隐隐有些自得。看,这就是他爱的女人,如此独特,如此有魅力,连他那个出身高贵、一向端庄自持的妻子都被她折服了。香香的思想,果然是先进的,是能感染人的!他对池挽秋的“贤惠”和“懂事”也多了几分真心的认可。

然而,好景不长。

孟香的“自由”很快越过了陆承恩能接受的底线。

一日午后,陆承恩难得休沐,想在听雪轩享受片刻温存。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孟香尖锐的斥责声和一个婆子压抑的哭腔。

他皱眉走进去,只见孟香正叉着腰,对着跪在地上的王妈妈厉声训斥:

“哭!哭什么哭!我让你和春杏轮值打扫书房,那是看得起你!是帮你打破阶级枷锁!让你体验劳动的光荣!你倒好,跑去跟池姐姐告状?说我苛待你?你这老刁奴!思想觉悟怎么这么低?你骨子里就是甘愿被压迫的奴才命!”

王妈妈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浑身发抖,却不敢反驳半句。

陆承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让管事妈妈去干粗使丫头的活?还说什么“劳动光荣”?这成何体统!府里的规矩还要不要了?他大步上前,沉声道:“香香!你这是做什么?”

孟香回头看到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找到了靠山,指着王妈妈告状:“承恩你来得正好!这老东西,我好心帮她提升思想觉悟,她非但不领情,还背地里告黑状!这种被封建思想荼毒至深的奴才,就该……”

“够了!”陆承恩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第一次觉得孟香口中那些“先进”词汇如此刺耳。他看着孟香那张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再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脸屈辱的王妈妈,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冷着脸,挥手让王妈妈退下。王妈妈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香香,”陆承恩耐着性子,试图讲道理,“府里有府里的规矩。王妈妈是管事,有她的体面。你让她去扫地,这让其他下人怎么看?让府里其他人怎么看?这让……这让挽秋她以后如何管家?”

“规矩?体面?”孟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拔得更高,“又是这些腐朽的东西!陆承恩!你当初在边关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欣赏我的独立,我的思想!你说你要和我一起打破这吃人的旧世界!现在呢?回了这将军府,你也被这些封建糟粕同化了吗?你也要用这些‘规矩’‘体面’来束缚我吗?!”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充满了被“背叛”的控诉:“我原以为你和池姐姐一样懂我!原来……原来你也不过如此!你们都是一丘之貉!虚伪!懦弱!”

“你……”陆承恩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噎得说不出话,心头那股烦躁更甚。他看着孟香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真理在手”的悲愤模样,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陌生。

他欣赏她的与众不同,喜欢她带来的新鲜感和挑战禁忌的刺激。但他从未想过,这份“独特”会如此彻底地、不分场合地冲击着他赖以生存的秩序和体面。尤其是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宅大院。

“香香,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解释。

“你就是!”孟香哭着打断他,指着门外,“你走!你去找你的规矩!去找你的体面!去找那个假装大度、实则虚伪的池姐姐去!我不要你管!”

陆承恩被她推搡着,狼狈地退出了听雪轩。站在院门外,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啜泣声,他只觉得头疼欲裂。一边是心爱之人“追求自由”的哭诉,一边是府里摇摇欲坠的规矩和下人惊惧的眼神,还有……池挽秋那看似包容、却让他隐隐不安的“大度”。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第一次觉得,将孟香接进府里,或许……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决定。这份“独特”带来的新鲜感,似乎正在被无尽的麻烦所取代。

而此刻,鱼跃阁内。

景春将听雪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池挽秋。

“……孟姨娘指着将军的鼻子骂他虚伪懦弱,将军被气得脸色铁青,最后……被孟姨娘赶出来了。”景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解气和难以置信。

池挽秋正坐在窗边,就着明亮的烛光,慢条斯理地绣着一方帕子。针线在她指间翻飞,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听了景春的禀报,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夫人,”景春看着池挽秋平静无波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奴婢瞧着,将军他……似乎对孟姨娘,有些……不一样了?” 她指的是陆承恩脸上那份藏不住的烦躁和疏离。

池挽秋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听雪轩所在的方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后花园深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不一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这才哪到哪。”

“人心啊,经不起耗。新鲜感是蜜糖,也是砒霜。”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刺绣,针尖精准地刺透细密的锦缎,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淬着寒冰。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耗得越久……”她顿了顿,指尖捻起一根银亮的丝线,轻轻拉紧,那绣绷上的缠枝莲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冰冷的生命力。

“那点情分,才越……一文不值。”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着她低垂的眉眼,沉静如深潭,不起波澜,却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寒焰。

第四章

鱼跃阁的烛火摇曳,将池挽秋沉静的侧影投在雪白的墙壁上。景春屏息垂手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夫人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青翠的文竹。剪刀锋利的刃口掠过细嫩的枝叶,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

“夫人,”景春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听雪轩那边……又闹起来了。”

池挽秋手中的剪刀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问:“哦?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还是为了‘人人平等’。”景春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孟姨娘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说是要体验劳动人民的艰辛,让春杏她们歇着。结果把厨房弄得一塌糊涂,油盐酱醋打翻一地,还差点烧了灶膛。王妈妈实在看不过眼,想进去收拾,被她指着鼻子骂,说王妈妈这是看不起劳动,是剥削阶级思想作祟!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夏荷偷偷跑来报信,说孟姨娘气得砸了刚炖好的燕窝盅,还嚷嚷着要绝食抗议‘阶级压迫’呢!”

池挽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剪刀,拿起一块细软的绒布,轻轻擦拭着纤尘不染的刃口。烛光下,她的指尖莹白如玉,动作优雅得如同抚琴。

“绝食?”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寒光,“倒是个省粮食的好法子。”

景春噗嗤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由着她闹。”池挽秋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告诉王妈妈她们,孟姨娘要做什么,都随她。摔了砸了,缺什么,从我份例里补上便是。只一条,”她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景春,里面的冷意让景春心头一凛,“让她们管好自己的嘴。府里其他人怎么看,怎么说,随他们去。但若有一句闲话传到老太太或者将军耳朵里,惹得孟姨娘受了‘委屈’……我唯她们是问。”

景春心头一紧,立刻肃然应道:“是!奴婢明白!” 她心下雪亮,夫人这是要把孟香彻底“养”在听雪轩这个看似自由的牢笼里,让她尽情地折腾,尽情地“发光发热”,直到那点与众不同,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疯病”。

池挽秋挥挥手,景春躬身退下。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夜风裹挟着初夏草木的气息涌入,吹拂着她鬓边几缕碎发。目光,却投向更深沉的黑暗,那是京城的方向。

孟香闹出的动静,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被池挽秋强行限制在听雪轩周围,但那沉闷的回响,终究还是穿透了将军府的高墙,隐隐传了出去。将军府新纳了个“奇女子”姨娘,性子狂悖,视礼法如无物,整日在后院宣扬些“人人平等”、“打倒封建”的疯话——这消息,在有心人的圈子里,已不是什么秘密。

池挽秋知道,这还不够。孟香的“奇”,需要更广阔的舞台,需要更致命的“欣赏”。

* * *

机会来得比池挽秋预想的更快。

五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青州城。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地间一片混沌。陆承恩被紧急军务召去营中,归期不定。府里各院都早早闭了门户,唯有听雪轩的孟香,对着窗外瓢泼大雨,生出几分“感时伤怀”的文人情怀,非要去后花园的湖心亭“听雨观澜”,体悟“天地之壮阔”。

王妈妈等人苦劝无果,只能战战兢兢地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这位祖宗。

池挽秋得到消息时,只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吩咐景春:“备伞,我们也去‘赏雨’。” 她特意换了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裙,披了件防水的油绢披风。

湖心亭孤悬于水面之上,风雨如晦,更显凄清。孟香凭栏而立,张开双臂,任由风雨吹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陶醉,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吟诵着什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之类的句子。

池挽秋带着景春,沿着湿滑的回廊走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遗世独立”的画面。亭中除了孟香和她的两个贴身丫鬟(也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还有一人。

那人身量颇高,穿着青色锦缎直裰,外罩一件避水的鹤氅,背对着回廊方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亭外雨幕,也像是在“赏雨”。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眉目清朗,鼻梁挺直,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层层雨幕,洞察人心。他目光落在池挽秋身上时,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恰到好处的礼节性微笑,微微颔首。

池挽秋心中警铃微作。此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商贾或小吏,更不像是陆承恩军中同僚。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带着景春步入亭中,对着那陌生男子微微屈膝:“不知贵客在此,妾身失礼了。” 目光同时扫过孟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包容。

孟香被打断了“诗兴”,有些不悦地回头,看到池挽秋,又看到那陌生男子,眼中立刻燃起戒备的火焰,像只护食的幼兽:“池姐姐?你怎么来了?还有他……”她警惕地瞪着那青衣男子,“你是谁?怎么闯进别人家后院的?”

那青衣男子对孟香充满敌意的质问恍若未闻,只对着池挽秋再次拱手,笑容温雅,声音清朗如玉石:“在下谢知微,游学途经青州,因这骤雨阻路,仓促间误入贵府后园,惊扰了两位夫人,实在抱歉。幸得这位……呃,孟姑娘,不介意在下在此避雨片刻。”他看向孟香的眼神,带着一种新奇和探究,仿佛在看一件稀罕物事。

谢知微?池挽秋在脑中飞快地搜寻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此人谈吐举止,绝非池中之物。

“原来是谢公子。”池挽秋回礼,语气温婉,“风雨无情,公子在此避雨是应当的。只是此处偏僻,招待不周,还望公子海涵。”她说着,又转向孟香,语气带着安抚,“妹妹也在此?雨大风急,仔细着了凉。” 她示意景春将带来的干净帕子递给孟香身边同样狼狈的丫鬟。

孟香一把推开丫鬟递过来的帕子,眼神依旧死死盯着谢知微,带着强烈的领地意识:“谢公子?既是避雨,雨停了就请速速离开!这内宅后院,可不是外男该待的地方!” 她语气生硬,充满了排斥。

谢知微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他并未理会孟香的逐客令,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口:“方才听孟姑娘临风而立,吟哦之声慷慨激昂,似有凌云之志。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所诵,可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随口引用的诗句,却精准地戳中了孟香那颗自诩清高、愤世嫉俗的心。孟香一愣,眼中的戒备被一丝讶异和……被“知音”理解的欣喜取代,但随即又被更强的倨傲覆盖:“哼!李太白固然洒脱,但终究还是困在‘权贵’二字里打转!我说的,是打破这世间一切不公的桎梏!是真正的平等!是自由!”她下巴微抬,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哦?”谢知微眼中兴趣更浓,仿佛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向前半步,无视了亭中紧张的气氛,追问道,“打破桎梏?平等?自由?姑娘高论,在下愿闻其详。”

池挽秋冷眼旁观,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这个谢知微,出现得太巧,态度也太过刻意。他对孟香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非但没有寻常人听到时的惊骇鄙夷,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刻意的引导和探究。那眼神深处,藏着的绝非欣赏,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如同猎人评估着陷阱中猎物的价值。

孟香却浑然不觉。谢知微的“请教”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表现欲和被认同感。在这压抑的深宅后院,终于遇到一个“识货”、愿意“倾听”她伟大思想的外人(虽然是个陌生男子),她瞬间将池挽秋和陆承恩抛到了脑后,如同找到了新的、更广阔的舞台。

“你问什么是平等?”孟香精神一振,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她索性转过身,正对着谢知微,无视了亭外哗哗的雨声和池挽秋微蹙的眉头,开始了她激情澎湃的演讲:

“平等,就是没有皇帝老儿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没有地主老爷吸干佃农的血汗!没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要三从四德守活寡!没有主子高高在上,下人却要跪着当牛做马!”

“自由,就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读书就读书,想科考就科考!我想经商就经商!想爱谁就爱谁!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管那些狗屁不通的规矩礼法!”

“你们这些男人,只知道读死书,考科举,当官发财,有几个真正想过这世道的不公?有几个敢站出来打破它?都是些蝇营狗苟、随波逐流的懦夫!”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点到谢知微的鼻尖。那尖锐的、充满批判和煽动性的言辞,在这风雨飘摇的湖心亭里回荡,带着一种危险的狂热。

谢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温雅的微笑,眼神却越来越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偶尔点头,偶尔露出“恍然大悟”或“深有同感”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引导着孟香吐出更多惊人之语。

“姑娘此言,振聋发聩!”当孟香终于因为激动而暂时停下喘息时,谢知微抚掌轻叹,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激赏,“姑娘见识之卓绝,志向之高远,胸襟之开阔,实乃谢某生平仅见!巾帼不让须眉,此言不虚!”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只是……姑娘身怀此等经天纬地之才,却困于这方寸后院之中,每日与那些……嗯,思想陈腐之人周旋,岂非明珠暗投,龙困浅滩?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了蜜糖的毒刃,精准无比地刺中了孟香心中最深的痛处和最膨胀的野心!困于后院!明珠暗投!龙困浅滩!

每一个词都像鼓槌,狠狠敲打在她那颗渴望“证明自己”、“改变世界”的心上!

“你说得对!”孟香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找到了唯一的知己,她激动地一把抓住亭柱,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小小的将军府,这腐朽的深宅大院,根本容不下我!我要出去!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孟香,不是笼中鸟!我要……”

“妹妹!”池挽秋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劝阻,打断了孟香即将脱口而出的、更危险的宣言。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孟香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湿濡,“雨太大了,当心身子。谢公子也是好意,只是妹妹如今怀着身孕,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那些志向抱负,待日后……徐徐图之也不迟。”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孟香和谢知微之间,阻隔了那过分“热切”的视线交流。

孟香被池挽秋一拉,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但眼中那份被点燃的野望却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她甩开池挽秋的手,虽没再继续狂言,但看向谢知微的眼神,却充满了“英雄所见略同”的激动和“他懂我”的感激。

谢知微见池挽秋出面,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对着池挽秋拱手:“夫人说的是,是在下唐突了。雨势渐小,在下也该告辞了,多谢二位夫人容留避雨。” 他目光在孟香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一瞬,唇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然后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入渐渐稀疏的雨幕之中,那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亭中只剩下哗哗雨声。孟香犹自望着谢知微消失的方向,胸口起伏,眼神灼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冲破牢笼、翱翔九天的未来。

池挽秋收回目光,看向孟香那副被“知音”点燃、野心勃勃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冷。谢知微……此人绝非偶然出现。他那刻意引导的言辞,那眼底深藏的审视……像极了兄长池砚舟手下那些专司刺探、罗织的暗卫头子的做派!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脸上重新挂起温柔关切的笑容,拿出帕子递给孟香:“妹妹快擦擦,仔细着凉。方才那位谢公子……看着倒是个有见识的读书人。妹妹若觉得投契,日后有机会,倒不妨多探讨些学问。” 她刻意加重了“学问”二字。

孟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闻言眼睛又是一亮:“对!学问!池姐姐你说得对!我要读书!我要考……”她猛地意识到什么,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眼中那份熊熊燃烧的、名为“科举”的火焰,却再也无法掩饰。

池挽秋看着她眼中那簇疯狂跳动的野心之火,唇角那抹温婉的笑意,终于染上了一丝真实的、冰冷的弧度。

饵,已经抛下。

杀局,悄然铺开。

* * *

自那日湖心亭“偶遇”谢知微后,孟香如同被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听雪轩里那些“人人平等”、“打倒封建”的空洞口号,迅速具象化为更具体、也更致命的行动目标——科举!入仕!她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用她的“先进思想”改造这个腐朽的王朝!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

她开始疯狂地搜罗四书五经,整日闭门苦读。然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那些繁琐的经义注解,对于毫无根基、习惯了现代简体字和快餐文化的孟香来说,无异于天书。她看得头晕眼花,烦躁不堪,动不动就摔书砸砚台,将听雪轩本就所剩无几的“清雅”破坏殆尽。

“之乎者也!狗屁不通!”孟香将一本《论语》狠狠掼在地上,气得脸色发青,“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古人都是吃饱了撑的吗?弄这么复杂!”

王妈妈和春杏等人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看疯子的怜悯。

池挽秋“适时”地出现了。

她带着景春,提着一个精致的雕花食盒,里面是温热的银耳莲子羹和几样清爽小菜。看着满地狼藉和孟香抓狂的样子,池挽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疼惜:“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读书太用功,累着了?”

“用功?”孟香指着地上的书,眼圈发红,充满了挫败感和不甘,“姐姐!这些书根本就是故意为难人!都是些毫无用处的废话!我要学的是治国安邦的实学!是能改变这世道的真本事!不是这些陈腐的八股文章!”

池挽秋示意景春收拾地上的书,自己则拉着孟香在窗边的软榻坐下,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羹递过去,温言软语地劝道:“妹妹莫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科举之道,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讲究的是厚积薄发。妹妹天资聪颖,只是缺了些时日和……得法的引导。”

她看着孟香依旧愤愤不平的脸,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神秘和“理解”的低声道:“其实,妹妹所求的‘实学’,也并非无处可寻。姐姐倒是听说,如今朝中一些有识之士,也深感八股取士的弊端,正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妹妹若真想为这天下做些实事,未必一定要走科举这条独木桥。”

“经世致用?”孟香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快说!还有什么路子?”

池挽秋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羹汤,仿佛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比如……民生经济。妹妹可曾想过,为何盐铁之利,尽归朝廷?为何百姓吃盐,价高而质劣?若有人能改良制盐之法,产出更白、更细、更便宜的盐,惠及万民,这不比在朝堂上空谈阔论更实在?此等利国利民的实绩,一旦上达天听,其功勋,未必就逊于金榜题名!”

“制盐?!”孟香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她来自现代,虽然不是什么化学专家,但粗盐提纯、晒盐制盐的一些基本原理和简单步骤,还是知道个大概的!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通天之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孟香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一把抓住池挽秋的手,“姐姐!你真是我的指路明灯!制盐!对!就是制盐!我有办法!我一定能弄出比官盐好百倍的盐来!”

池挽秋的手被她抓得生疼,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包容、带着鼓励的笑容:“妹妹若有此志,姐姐定当全力支持。需要什么器具、场地、人手,尽管开口。只是……”她适时地露出担忧之色,“此事干系重大,盐政乃朝廷命脉,妹妹行事,务必小心谨慎,万不可……泄露分毫。”她刻意加重了“泄露分毫”几个字。

“姐姐放心!”孟香拍着胸脯保证,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狂热光芒,“我知道轻重!等我弄出来,给姐姐一个天大的惊喜!也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我孟香的本事!”

看着孟香那副踌躇满志、仿佛已经手握金山银山的样子,池挽秋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无情的算计。

盐,国之重器,私制即同谋逆。

孟香,你这条命,还有陆承恩的前程,我池挽秋……笑纳了。

* * *

几日后,一封字迹陌生、毫无署名的密信,悄然送到了池挽秋的兄长,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池砚舟手中。

池砚舟展开信笺,里面只有寥寥数语,笔锋却凌厉如刀:

“青州陆府,听雪藏娇。狂言惑众,志在庙堂。私窥盐利,秘法初尝。兄当留意,此女……或为破局之刃。”

池砚舟捏着薄薄的信纸,站在都察院值房明亮的窗下,英俊而冷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窗外是京城初夏明晃晃的日光,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许久,他走到燃烧着炭火的铜盆边,将信笺一角凑近火焰。橘红色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墨迹,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空气中,只余下一丝淡淡的焦糊味,和他低不可闻的自语:

“陆承恩……孟香……”

“挽秋……”

第五章

青州城的盛夏,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蝉鸣嘶哑,搅得人心烦意乱。

陆府后花园深处,听雪轩的门窗却紧紧闭合,连一丝缝隙都不曾留下。院内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焦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咸腥气息。这气味霸道地钻出紧闭的门窗,飘散在湿热的空气里,引得偶尔路过此处的下人无不掩鼻疾走,眼神惊惧地瞥一眼那寂静得如同坟墓的院落,低声咒骂一句“又在弄那些鬼东西”,便匆匆逃离。

王妈妈佝偻着背,脸色蜡黄地守在听雪轩唯一开了一条缝的角门边,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刻意压低的、兴奋又焦躁的嘀咕声,还有铁器碰撞、炉火噼啪的声响,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那刺鼻的气味,让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的、关于私盐贩子被官府抓住后,架在火上活活烤死的恐怖传说。

鱼跃阁内,却是一片清凉静谧。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驱散了暑意。池挽秋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水经注》,神色恬淡,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景春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凑到池挽秋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成了!那边……盐出来了!白花花的,细得像雪沫子!孟姨娘高兴疯了,把自己关在里头,谁也不让进,说是要……要弄个大的!”

池挽秋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夫人,”景春看着池挽秋毫无波澜的侧脸,忍不住又低声道,“奴婢瞧着,那盐……确实比官盐铺子里卖的好上太多!这要是……”她咽了口唾沫,没敢把后面“捅出去就是抄家灭族”的话说出口。

池挽秋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被晒得有些蔫巴的石榴树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让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更显幽寒。

“好?”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啊,自然是好的。”

好到足以成为催命符。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书卷上,指尖划过一行墨字:“‘水至清则无鱼’。盐至白……则无命。”

景春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看着夫人沉静如水的侧脸,再不敢多言一句,垂手肃立一旁,只觉得这满室的清凉,也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森然寒意。

* * *

几日后,一个更令人惊骇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陆府死水般的表面下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每一个角落,连深居简出的老太太都被惊动了。

“什么?!女扮男装?!混进贡院?!”老太太手中的翡翠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开去。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跪在下面、抖如筛糠的管事,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你再说一遍!孟氏她……她干了什么?!”

管事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回……回老太太!千真万确啊!今日是青州府院试开考的日子!那……那孟姨娘,不知从哪弄来一套男人衣裳,把脸涂黑了,束了胸,竟……竟混在考生队伍里,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假路引和考牌,进了贡院大门!结果……结果在搜身查验时,被……被两个经验老道的差役当场识破!现……现人已经被青州府衙的官差锁拿,押……押往府衙大牢了!”

“噗——”老太太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猩红的血点溅在身前紫檀木的小几上,触目惊心。

“老太太!”

“快!快传大夫!”

松鹤堂内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老太太歪倒在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愤怒和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她死死抓住身旁刘妈妈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孽……孽障!陆家……陆家要毁在她手里了……承恩……承恩呢?快……快去找……”

* * *

消息传到鱼跃阁时,池挽秋正在用早膳。一碗熬得糯软香甜的红枣莲子粥,几样精致的小菜。她动作优雅,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

景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夫……夫人!出……出大事了!孟姨娘她……她女扮男装去考科举!在贡院门口被抓了!现……现在整个青州城都传遍了!官差……官差恐怕很快就要上门了!”

“哐当”一声脆响。

是景春失手打翻了手边一个盛着清水的白玉盏。水渍迅速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开。

池挽秋手中的银匙,却只是微微一顿。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吓得魂不附体的景冬,脸上没有任何景冬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窒息。

她放下银匙,拿起一旁雪白的丝帕,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了擦嘴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

“知道了。”她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景春和景冬都惊呆了,像两尊石化的雕像,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夫人。

“夫人!这……这可是天大的祸事啊!”景冬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私入贡院,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是……这是要杀头,要株连的大罪啊!咱们府上……”

池挽秋站起身,走到窗边。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却无法温暖她眼底那片冰冷的寒潭。她的目光投向府门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骚动和喧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雷声。

“慌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两个丫鬟心头的惊涛骇浪,“天塌不下来。”

她转过身,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如同冰面上反射的寒光,稍纵即逝。

“去告诉门房,”池挽秋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仪,“府中任何人,不得阻拦官差。他们要搜哪里,便搜哪里。要问谁话,便问谁话。务必……恭谨配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面无人色的丫鬟,最后落在景春脸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终于破冰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尤其是……”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逾千斤,清晰地砸在景春心上,“听、雪、轩。”

景春浑身剧震,瞬间明白了池挽秋的用意!听雪轩!那个弥漫着诡异咸腥气味的地方!那个藏着足以让整个陆家万劫不复秘密的地方!

“是!奴婢……奴婢明白!”景春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猛地转身,踉跄着冲了出去。

池挽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府门外,官差粗暴的呵斥声、门房惊恐的回应声、还有闻讯赶来下人们压抑的哭喊和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沉闷的雷声,终于化作了撕裂天幕的霹雳。

她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风暴,终于来了。

而她,已等待多时。

* * *

青州府衙的差役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也更凶悍。带队的捕头姓赵,一脸横肉,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挎着明晃晃的腰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水火棍,毫不客气地撞开陆府那两扇象征着将军府威严的朱漆大门,如入无人之境。

“奉府尊大人钧令!搜查将军府!捉拿要犯同党!闲杂人等,统统闪开!”赵捕头声若洪钟,震得门房和几个闻讯赶来的管事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府内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如同被惊散的鸟雀。大房、二房的人惊惶地探出头,又吓得赶紧缩回房里,紧闭门窗。老太太那边更是彻底乱了套,哭喊声、劝慰声不绝于耳。

唯有鱼跃阁,依旧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赵捕头带人长驱直入,目标明确,直奔后园听雪轩。沿途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翻箱倒柜,如蝗虫过境。陆家百年勋贵的体面,在这群如狼似虎的官差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听雪轩的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焦糊、咸腥和某种化学药剂残留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赵捕头和他身后的衙役们猝不及防,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

院内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院子中央,赫然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底漆黑,残留着厚厚的灰白色盐垢和焦糊物。旁边散乱堆放着几个粗糙的大陶缸,缸口敞开,里面是尚未完全溶解的粗盐块和一些颜色可疑的浑浊液体。墙角堆着成捆的、被熏得发黑的木柴。地上污水横流,混杂着各种颜色诡异的渣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石桌上,几个敞开的粗麻布袋。里面露出的,是雪白、细腻、如同上等面粉般的结晶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盐?!”赵捕头瞳孔骤然收缩,一个箭步冲到石桌前,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一闻,又用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咸!纯粹的、带着一丝矿物质的咸!没有官盐那股子苦涩的异味!质地更是细腻得不可思议!

“私盐!上等的私盐!”赵捕头的声音因为震惊和狂喜而微微发颤!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院内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王妈妈、春杏等人,最后死死盯住那间门窗紧闭、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正房!

“搜!给我仔细地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赵捕头厉声咆哮,如同发现了惊天宝藏!

衙役们如同打了鸡血,嗷嗷叫着冲进正房。里面更是狼藉不堪。各种简陋的蒸馏、过滤器具散落一地,角落里堆着更多提炼好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雪白精盐!墙上、桌上,甚至还贴着几张鬼画符般的、写着奇怪符号和步骤的纸张(那是孟香凭记忆画下的“制盐流程图”)!

证据!铁证如山!

“带走!统统带走!”赵捕头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瘫软的王妈妈等人,“还有这院子里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许漏掉!都是要犯同党!”

哭喊声、哀求声、衙役粗暴的呵斥声,瞬间淹没了听雪轩。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鱼跃阁的方向,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廊下阴影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池挽秋看着官差如同拖死狗般将哭天抢地的王妈妈等人拖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又兴奋异常地将那些雪白的盐和那些可笑的“流程图”作为重要罪证封存带走,看着听雪轩被贴上刺目的封条……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眼中心那诡异的安宁。

直到赵捕头带人押着俘虏、抬着证物,如同凯旋般趾高气扬地离开陆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无数窥探的目光和喧嚣。

府内死一般的寂静。

池挽秋才缓缓转过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早已乱成一锅粥的松鹤堂。她甚至没忘记,在踏入那弥漫着绝望和药味的院门前,抬手理了理鬓边一丝被风吹乱的碎发。

姿态依旧端方,如同赶赴一场寻常的家宴。

第六章

松鹤堂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老太太歪在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大房二房的人围在榻前,个个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丫鬟婆子们屏息垂手,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门帘猛地被掀开,陆承恩像一阵裹着血腥和硝烟的狂风冲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沾满泥泞和血污的甲胄,显然是从军营一路狂奔而归。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一双眼睛却赤红如血,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狂怒和恐惧。

“祖母!”他扑到榻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把抓住老太太枯瘦冰凉的手,“怎么回事?!香香呢?!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外面都在传……都在传……”他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那可怕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出口。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看清是陆承恩,枯槁的手猛地反抓住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充满了怨毒和刻骨的恨意:

“孽……障!你……你带回来的……那个……祸害!她……她……”

“私……私制官盐!女……女扮男装……闯……闯贡院!”

“陆家……陆家的百年基业……都……都毁在她手里了!毁……毁在你手里了!”

老太太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猛地一阵剧烈呛咳,又是一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陆承恩的甲胄上,触目惊心。

“不……不可能!”陆承恩如同被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猛地摇头,像是要把这荒谬绝伦的消息甩出去,“香香她……她怎么会……她只是……只是性子直了些!定是有人陷害!对!一定是有人陷害她!陷害我们陆家!”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在屋内惊恐的人群中疯狂扫视,最后,死死钉在了刚刚踏入房门的池挽秋身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发髻纹丝不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暴风眼中心。这份置身事外的平静,在此刻歇斯底里的陆承恩眼中,无异于最大的挑衅和冷漠!

“是你!池挽秋!”陆承恩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瞬间化作滔天的恨意,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池挽秋,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野兽的咆哮,“一定是你!是你嫉妒香香!是你容不下她!是你设下毒计陷害她!陷害我们陆家!你这个毒妇!妒妇!”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池挽秋冲去,那架势,仿佛要将她撕碎!

“承恩!住手!”二老爷陆明德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阻拦,却被陆承恩身上那股战场杀伐的煞气逼得连连后退。

眼看那裹挟着狂暴力量的拳头就要落下,池挽秋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只是微微侧身,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陆承恩那含怒一击便擦着她的衣角落空,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

“夫君,”池挽秋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清晰,如同玉磬敲击在死寂的灵堂,“孟姑娘私制官盐、女扮男装擅闯贡院,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此事已惊动州府,上报朝廷。你此刻的咆哮,除了让祖母病情加重,让阖府上下更加惶恐,于她,于陆家,可有半分益处?”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陆承恩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漠然。

“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善后。”

“善后?!”陆承恩被她这冰冷平静的态度彻底激怒,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池挽秋!你少在这里假惺惺!香香若有三长两短,我定要你陪葬!”他猛地转向榻上的老太太,嘶吼道:“祖母!您说话!是不是她!是不是这个毒妇害了香香!害了我们陆家!”

老太太被他吼得又是一阵剧烈喘息,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神怨毒地剜着池挽秋,却因气急攻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够了!”池挽秋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冰棱碎裂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屋内的哭嚎和陆承恩的咆哮。她环视着满屋子惊惶绝望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陆承恩身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孟香所为,桩桩件件,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行事张扬,罔顾法纪,视朝廷律令如无物,府中上下,有目共睹!听雪轩内私设盐灶,提炼精白细盐,气味刺鼻,府中何人不知?她宣扬‘人人平等’,鼓吹‘女子科举’,惊世骇俗之言,可曾避讳过谁?”

“夫君,”她看着陆承恩骤然僵住的脸,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你带她入府时,可曾想过她这些‘奇思妙想’,会带来今日之祸?你纵容她无视尊卑,顶撞祖母,搅乱家宅时,可曾想过会有灭顶之灾?”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陆承恩极力想要逃避的现实。他带回来的不是明珠,而是一颗裹着蜜糖的、足以炸毁一切的毒雷!而他,就是亲手点燃引线的那个人!

陆承恩脸上的狂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后的茫然和惨白。他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池挽秋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是他自己,亲手将陆家推到了悬崖边上!

“你……你……”他指着池挽秋,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巨大的恐惧和灭顶般的绝望,终于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管事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老太太!将军!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官差!是……是京城来的!拿着刑部的驾帖!说要……要锁拿将军……问话!”

“噗——”

榻上的老太太身体猛地一挺,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这一次,直接溅了陆承恩满头满脸!她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怪响,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祖母!!”

“老太太!!”

松鹤堂内,瞬间炸开了绝望的哭嚎,如同地狱降临。

陆承恩被那温热的鲜血喷了一脸,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颓然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老太太死不瞑目的脸,再看向门口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刑部官差身影,最后,目光定格在依旧平静得可怕的池挽秋身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 * *

青州府衙的大牢,阴冷潮湿得如同冰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惨绿色的苔藓爬满了粗糙的石壁,只有高处狭小的气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

陆承恩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身上的甲胄早已被剥去,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囚衣。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脸上沾着早已干涸的血污和尘土,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石壁上滑落的水珠。不过短短数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已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绝望掏空的躯壳。

沉重的铁链拖动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甬道里回荡,格外刺耳。

牢门上的铁锁哗啦作响,被粗暴地打开。

两个狱卒拖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像扔破麻袋一样,重重地掼在陆承恩对面的草堆上。

“香香!”陆承恩如同被针扎了般猛地弹起,扑了过去。

那确实是孟香。

只是,早已不复当日的丰腴明媚。她身上那件桃红色的衣裙破烂不堪,沾满了污秽和暗褐色的血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鞭痕和烙铁的印记。原本乌黑的长发被血污黏成一绺绺,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的虾米,不停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香香!是我!承恩!你看看我!”陆承恩心如刀绞,想去碰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孟香似乎被他的声音刺激到,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那张脸……陆承恩倒吸一口冷气。

原本娇俏的脸颊肿得不成样子,布满淤青。嘴唇干裂,渗着血丝。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充满野性、骄傲和勃勃生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空洞和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呆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留下一个饱受折磨的空壳。

“承恩……哥哥?”孟香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她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认出眼前的人,眼神聚焦了一瞬,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她猛地抱住头,身体缩得更紧,发出凄厉的尖叫:“别打我!别烧我!我说!我什么都说!盐……盐是我做的!是我偷学的秘法!是我要考科举!是我……都是我!求求你们……别打了……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精神显然已经崩溃。

陆承恩看着心爱之人这副惨状,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他目眦欲裂,猛地扭头,死死瞪着门口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吼: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们这些畜生!禽兽!我要杀了你们!”

一个狱卒嗤笑一声,抱着胳膊,眼神轻蔑如同看着蝼蚁:“弱女子?陆将军,您这位心上人,胆子可大得很呐!私制官盐,形同谋逆!女扮男装擅闯贡院,欺君罔上!哪一桩不是诛九族的死罪?进了这刑部大牢,还想当千金小姐供着不成?”他啐了一口,“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头发了话,要留她一条命把同党吐干净!不然,哼!”

“同党?”陆承恩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吼道,“什么同党?!她是清白的!她是被人陷害的!是池挽秋!一定是她!是她害了香香!害了我们陆家!”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疯狂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洗刷掉所有的罪孽。

“池挽秋?”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狱卒,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隔着牢门,居高临下地看着状若疯魔的陆承恩,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怜悯和……嘲弄。

“陆将军,都到这步田地了,您还蒙在鼓里呢?”狱卒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残忍,如同钝刀子割肉,“您那位‘贤惠大度’的夫人,池氏?”

他顿了顿,欣赏着陆承恩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了下去:

“就是她,亲手递的举报信。”

“告发孟氏私制官盐,图谋不轨。”

“告发孟氏妄图女扮男装,祸乱科场。”

“那封字字泣血、证据确凿的密信,可是直接送到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池砚舟大人的案头!池大人,那可是您夫人的亲兄长!”

轰——!

陆承恩只觉得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将他仅存的理智和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劈得粉碎!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鬼。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是信仰崩塌的绝望,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羞辱!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不可能……”他如同梦呓般喃喃,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她……她怎么会……她明明……”她明明那么“欣赏”香香,那么“支持”香香!她明明……是那么“贤惠”的妻子!

“怎么不可能?”狱卒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快感,“池夫人那可是大义灭亲啊!哦,不对,是灭您这位夫君的心头好。啧啧,也难怪。摊上您这么个宠妾灭妻、把祸根当宝贝捧回家的男人,还有孟氏这么个不知死活、把天都捅破了的蠢货,池夫人能忍到今天,才递出这封要命的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陆承恩的心脏!将他那点可怜的、建立在池挽秋“委曲求全”之上的优越感,彻底戳穿、碾碎!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陆承恩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溅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如同点点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他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地面粗糙的石板,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那被彻底背叛、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羞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牢房冰冷的石顶,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那嘶吼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悔恨和……锥心刺骨的绝望:

“池、挽、秋——!!!”

“你为何不救香香!!!”

“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你好毒的心肠!!!”

嘶吼声在阴森的大牢里疯狂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如同为他自己,也为整个陆家,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而此刻,青州城外的官道上。

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却极为宽敞舒适的青帷马车,正碾过雨后泥泞的道路,平稳地驶向京城的方向。

车厢内,池挽秋一身素衣,卸去了所有钗环,只松松挽了个髻。她安静地靠坐在柔软的引枕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苍翠的原野上。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在她沉静如玉的侧脸上跳跃。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丝毫脱离泥淖的轻松。只有一片历经沧桑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景春和景冬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夫人沉静的侧影,大气都不敢出。她们知道,那个温婉隐忍、为陆家耗尽心血的主母池挽秋,已经随着陆府的倾塌,彻底死去了。

马车辘辘前行。

车窗外,天空湛蓝如洗,几缕流云悠然飘过。

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一个旧的时代已经终结,新的路途,就在前方。

第七章

青州城的轮廓在车窗外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地平线上一道褪色的灰痕。官道两旁的田野在初夏的阳光下铺展开无垠的绿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蒸腾出的清新气息,将那座曾经禁锢了她十年青春与血肉的牢笼彻底甩在身后。

车厢内,檀香袅袅,驱散了最后一丝属于陆府的阴霾。池挽秋靠着柔软的引枕,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她闭着眼,任由车轮碾过路面的颠簸感透过车壁传递到身上,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松弛感缓慢地浸润着四肢百骸。前世的饥饿、背叛、锥心刺骨的冰冷,如同浸透了血泪的旧衣,被一件件剥离、褪下,只留下灵魂深处一片被暴风雨洗涤过的、空茫的宁静。

景春和景冬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眼神复杂地偷觑着自家夫人。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深不见底。她们知道,那个隐忍负重、为陆家耗尽心血的少夫人池挽秋,已经随着陆府朱漆大门上贴着的封条,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夫人,”景春终于忍不住,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老爷……真的会没事吗?”她指的是陆承恩。虽然恨其不争,但毕竟夫妻一场,眼见将军府顷刻倾塌,将军本人锒铛入狱,难免有一丝本能的担忧。

池挽秋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如同深秋的寒潭,不起波澜,倒映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并未直接回答景春的问题,只是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生机勃勃的田野。

“景春,”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你可曾见过,被蛀空了根基的大树,还能撑得起华盖亭亭?”

景春一怔,随即默然。是啊,陆家早已从根子上烂了。老太太的偏私短视,陆承恩的昏聩薄情,大房二房的贪婪算计,再加上孟香那根致命的导火索……倾覆,不过是迟早的事。夫人所做的,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加速了那必然的结局。

池挽秋不再言语,重新合上眼睑。马车辘辘前行,载着她驶向一个彻底斩断过往的未来。

* * *

京城的巍峨城楼在望时,已是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给厚重的城墙镀上一层悲壮的暖金,城门口车马喧嚣,人流如织,昭示着帝国心脏的繁华与活力。

池家的车驾早已在城外十里长亭等候多时。为首一辆四驾的朱轮华盖马车,规制远超寻常公侯,彰显着主人位极人臣的身份。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书卷气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与池挽秋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冷峻威严的脸庞。正是当朝内阁首辅,池挽秋的父亲,池渊。

“父亲!”池挽秋在景春的搀扶下刚下马车,看到那张熟悉又威严的脸,纵然心湖已如古井,鼻尖也忍不住微微一酸。前世油尽灯枯时,最深的遗憾便是未能再见父亲一面。

池渊大步上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瞬间将女儿从头到脚丈量了一遍。素衣荆钗,形容清减,但眉宇间那份沉静的坚韧,以及眼底深处洗尽铅华后的澄澈,让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随之涌起的,是滔天的心疼与怒火。

“回来就好。”池渊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抚了抚女儿略显单薄的肩头,动作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怜惜与保护欲,“瘦了。青州那等污糟之地,苦了我的秋儿。”

他并未多问一句陆家如何、陆承恩如何。在他眼中,那些已然是尘埃里的腌臜,不值一提。他只在意他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

“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池挽秋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父亲的庇护如同最坚实的港湾,瞬间驱散了长途跋涉的最后一丝疲惫。

“说什么傻话。”池渊虚扶一把,眼神锐利地扫过女儿身后的景春景冬,“伺候好小姐回府。”

“是!相爷!”两个丫鬟连忙躬身应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池家的车队在暮色中缓缓驶入京城。首辅的仪仗威严赫赫,沿途行人纷纷避让,敬畏的目光投向那辆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朱轮华盖车。池挽秋坐在父亲宽敞舒适的车厢内,看着窗外熟悉的帝都街景在暮色中一一掠过——巍峨的宫墙,繁华的朱雀大街,肃穆的六部衙门……一切恍如隔世。

前世,她为了保全陆承恩的性命和陆家那点可怜的体面,硬生生将自己隔绝在这座权力中心之外,四处求告,受尽白眼。如今,她以首辅嫡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来了。那些曾让她卑躬屈膝的门槛,如今在她父亲的权势面前,不过是一抬脚便可迈过的尘埃。

“秋儿,”池渊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家之事,尘埃已定。圣上震怒,孟氏私制官盐、祸乱科场,罪证确凿,判了秋后问斩。陆承恩身为朝廷命官,治家不严,纵容宠妾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革职查办,念其祖上功勋及边关微劳,免其死罪,流三千里,永不叙用。陆家抄没家产,族人……贬为庶民。”

池渊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朝堂公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法槌,为陆承恩和孟香的命运,也为陆家的百年勋贵画上了血淋淋的句点。

池挽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个结局,在她递出那封密信时,就已注定。心中那点积郁了十年的怨毒,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终于彻底沉没,再无回响。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空茫的释然。

“至于你,”池渊话锋一转,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深沉的怜爱,“与陆承恩的婚事,本就是孽缘。为父已请旨,为你求得了和离书。从此以后,你与陆家,与那陆承恩,再无半分瓜葛!”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绸缎包裹的文书,郑重地递到池挽秋面前。

池挽秋的目光落在那份象征着彻底解脱的文书上。明黄的绸缎,刺目的朱砂御印。前世她耗尽心血、熬干性命也未能求来的东西,如今,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伸出双手,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过了那份轻如鸿毛、又重逾千钧的和离书。

展开。

“准予和离”四个朱砂大字,力透纸背,如同最锋利的裁决之剑,斩断了她与过去所有屈辱、痛苦、不甘的牵连。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泪水。只有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口缓缓涌向四肢百骸,驱散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寒意。

她抬起头,对上父亲深沉而关切的目光,唇角缓缓漾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清浅,如同雨后初绽的新荷,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真正的明媚与释然。

“女儿,谢父亲。”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池渊看着女儿眼中那份终于挣脱枷锁的明亮,心头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傻孩子,跟爹还说什么谢。”他抬手,想如女儿幼时那般揉揉她的发顶,手伸到一半,又觉得女儿已长大,便改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旧事已了,不必再提。回家就好。爹给你挑了个更好的。”

“更好的?”池挽秋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父亲。经历了陆承恩,她对男女之情早已心灰意冷,甚至有些本能的抗拒。

池渊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并未解释,眼神中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到时你便知。定会让你满意。”

池挽秋压下心头的疑惑,只当是父亲安慰之语,并未深想。她将那份珍贵的和离书仔细收好,贴身存放。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马车驶入首辅府邸所在的清宁巷。朱门高耸,石狮威严。府门大开,管家仆妇早已恭敬地列队相迎。属于池家大小姐的一切尊荣与庇护,重新为她敞开。

池挽秋在父亲的陪同下,一步步踏上府邸门前的石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素色的衣裙染上温暖的金边。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属于家的、安宁沉稳的气息。

新生的画卷,在她脚下徐徐展开。

* * *

数日后。

一场淅淅沥沥的微雨,洗去了京城的浮尘。池挽秋在景春的陪伴下,乘坐池府的青帷小轿,前往城外的护国寺敬香还愿。与其说是还愿,不如说是想寻一处清静之地,彻底涤荡心尘。

护国寺依山而建,古木参天,雨后的山林更显苍翠欲滴,空气清冽得仿佛能洗涤灵魂。缭绕的香火气混合着泥土草木的芬芳,让池挽秋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她并未惊动寺中僧人,只捐了香油,在佛前默默上了一炷香。没有许愿,没有祈求,只是静静地跪在蒲团上,看着金身佛像慈悲垂目的容颜,感受着大殿内庄严肃穆的宁静。

前尘往事,爱恨痴缠,如同殿外烟雨,终将散去。

起身时,心境已是一片澄澈空明。

步出大殿,细雨已停。天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间洒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池挽秋沿着寺后清幽的石径缓缓而行,景春撑着伞,落后一步跟着。

山道湿滑,转过一处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前方石阶上,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那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绯红状元袍,在雨后初霁的山林间显得格外耀眼夺目。他显然也是刚从寺中出来,正驻足在石阶上,似在远眺山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眉目清朗如画,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那双本该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眶下是浓重的青影,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翻涌的云海,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力度,钉在池挽秋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山风拂过,吹动紫藤花串,簌簌作响。清冽的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湿润气息和紫藤的淡雅花香。

池挽秋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隐约带着一丝奇诡熟悉感的年轻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不解、愤怒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目光,心中微微一沉。新科状元?她并不认识。

然而,那少年状元的目光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她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猛地一痛!

一个模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漫天风雪,刺骨的寒冷。

破败的城隍庙角落,一个衣衫褴褛、冻得浑身青紫的小男孩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气息微弱,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米粥,轻轻放在他面前。碗沿上,还搭着半块硬邦邦、却无比珍贵的馍馍。

“快吃吧。”一个稚嫩却温柔的女童声音响起。

小男孩艰难地抬起头,乱发下,一双漆黑得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瞳,死死地、贪婪地、带着刻骨铭心的绝望与渴望,望向那只端着碗的、属于富贵人家小女孩的、干净温暖的手。

“姐姐……”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

那女童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手一抖,滚烫的粥水溅了几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姐姐的手……真暖……”

画面破碎。

眼前,是少年状元那双布满血丝、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通红的眼!

是他!

那个雪夜里,她一时心软,用一碗薄粥和半块馍馍救下的小乞儿!

池挽秋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微微发凉。她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状元红袍、风华正茂却满眼痛苦挣扎的年轻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宿命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萧珩——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原来父亲口中那个“更好的”,竟是……他?!

少年状元萧珩,死死地盯着池挽秋那双震惊过后、迅速恢复平静的眼眸。那目光如同利刃,试图剖开她沉静的外表,直刺灵魂深处。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那句压抑了不知多久、浸满了血泪与不甘的诘问,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在寂静的山道上清晰回荡:

“姐姐……”

“你救了我。”

“为何……”

“却不肯救你自己?”

“为何……要嫁给陆承恩那样的……畜生?”

……后面是另外的故事了,关于少年状元强势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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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11:5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