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朝奉行“花谢即死”的铁律,将凋零视为污秽。
>身为贵女的苏樱,却拥有触碰落花便令其短暂复苏的异能。
>她因此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
>直到象征国运的朱槿神树突然凋零,举国恐慌。
>国师断言唯有“花妖”之血能救神树。
>她被仇人之子沈砚押上祭坛时,枯萎的朱槿突然花瓣纷飞。
>每一片落红都萦绕在她周身,化作灼热的守护屏障。
沈砚震惊低语:“落红……竟有灵?”
而苏樱在花雨中听见远古叹息:
>“孩子,你可知这世间最磅礴的生,皆自死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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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满尘土的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萎顿在污泥里的残花。早已褪尽鲜活的暗红花瓣,边缘卷曲枯槁,如同被烈火灼烤过,又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无声的叹息。它躺在这陋巷湿冷的角落,被路人匆忙的鞋底践踏、被污水浸透,彻底失却了昔日高悬枝头的荣光。
苏樱蜷缩在巷子最深的阴影里,粗陋的麻布衣裳磨砺着皮肤,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起深藏的疲惫与寒意。她望着那瓣残红,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纹间渗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巷口吹来的风又湿又冷,带着都城特有的、混杂着香烛、食物和底层贫民汗馊的气息,狠狠钻进她单薄的衣衫缝隙。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每一次动用这“污秽”的力量,都像在灵魂深处划开一道新的口子。但此刻,这瓣被遗弃的花,却像一枚冰冷的钩子,死死勾住了她心底某个无法言说的角落。它也曾鲜活过,也曾傲然绽放在枝头,沐浴过阳光雨露。如今,却只能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腐烂,被所有人遗忘、唾弃。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无声地漫过心堤。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粘腻的瓣尖。一股微弱而熟悉的暖流,如同冬日地底悄然涌动的温泉水,从她枯竭的灵髓深处艰难地、缓慢地升起,沿着手臂的经络,挣扎着流向指尖。那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微弱却异常执着。
奇迹在污浊的角落无声上演。那片黯淡无光、蜷曲如死物的花瓣,在指尖的暖意下极其轻微地一颤。卷曲的边缘,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舒展开来。那抹沉沦的暗红,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火焰,一点点褪去死寂的灰败,重新焕发出一种濒死回光般的、令人心惊的浓艳血色。它不再是一团冰冷的泥污,它再次成为了一片花——一片在污泥里倔强燃烧的、绝望而妖异的落红。花瓣的边缘甚至渗出一点细微的、近乎透明的湿润光泽。
“妖孽!”
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撕裂了陋巷沉闷的空气。
苏樱指尖的暖流瞬间冻结、溃散。那片刚刚被她强行唤回一丝生机的花瓣,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骤然失去所有支撑,重新萎顿下去,比之前更加枯槁、更加死寂,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吞没。
她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巷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挽着菜篮的妇人。她脸色惨白如纸,五官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苏樱和她指尖下方那片迅速被污泥覆盖的花瓣残骸,仿佛看到了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妇人手中的菜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个蔫巴巴的萝卜滚落出来,沾满了泥污。
“花妖!是那个被苏家逐出来的花妖!”妇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爆发出更高亢、更刺耳的尖叫,尖锐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壁间疯狂反弹、撞击,瞬间引来了更多目光。巷子两端,那些原本麻木或忙碌的身影都停了下来,无数道视线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阴影里的苏樱。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憎恶,以及一种看到秽物时本能的排斥。
“天杀的!她又在碰那些脏东西了!”
“离她远点!晦气!沾上了要倒霉的!”
“快报官!别让她祸害这条街!”
议论声、唾骂声、惊叫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苏樱淹没。那些声音尖锐、嘈杂,裹挟着市井最底层的鄙夷和最原始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脊背却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潮湿、布满黏腻青苔的墙壁上,退无可退。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顺着脊椎骨疯狂向上攀爬,瞬间吞噬了四肢百骸。她只能徒劳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些刺人的目光和恶毒的言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麻木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窒息感。
污秽。妖孽。祸害。
这些冰冷的词语,如同附骨之蛆,从她懵懂记事起就如影随形。它们刻在她每一次小心翼翼触碰落花的指尖,刻在奶娘惊恐后退的眼神里,刻在父亲苏茂那深锁的眉头和永远带着审视的叹息中,最终,也刻在了那扇轰然关闭、将她彻底隔绝在外的朱漆大门上。
她记得那个雨夜。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庭院里的芭蕉。母亲生前最爱的几盆白茉莉,在连绵的阴雨中凋零了大半。她趁着守夜婆子打盹的间隙,偷偷溜到回廊下,看着那些沾满水珠、摇摇欲坠的洁白花朵,心口闷得发疼。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碰了碰一朵即将彻底脱落的花。
那朵湿冷的茉莉,就在她指尖下,缓缓地、奇迹般地重新挺立了起来,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洁净晶莹,甚至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她小小的心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填满。这力量不是诅咒!它能让美丽延续!
“妖孽!”
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在头顶炸响。父亲苏茂不知何时站在了回廊尽头,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惊骇与狂怒的火焰。他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棍棒、同样满脸惊惧的家丁。那朵刚刚焕发生机的茉莉,被父亲狠狠一脚碾进泥水里,连同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喜悦,瞬间被踩得粉碎。
“家门不幸!竟出了你这等妖邪之物!”父亲的咆哮在雨夜里回荡,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留你不得!留你不得!滚!给我滚出苏家!永世不得再踏入一步!”
棍棒没有真正落到她身上,但那些家丁粗暴推搡的力量,和父亲眼中决绝的冰冷,比任何棍棒都更疼。单薄的包袱被胡乱塞进怀里,里面只有几件旧衣和一点点碎银。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所有熟悉的光影和温度。门环撞击门板的巨大声响,如同宣判的丧钟,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也浇熄了最后一丝侥幸。她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都城最阴暗的角落,依靠着那点微末的“妖术”,偶尔让某个酒肆丢弃的残花“回光返照”片刻,换取一点馊冷的剩饭,或者一枚冰冷的铜板苟延残喘。
巷口的喧嚣还在继续,人群的指指点点如同无数芒刺扎在背上。苏樱猛地从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身前几个探头探脑的半大孩子,像一尾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朝着巷子另一端光线更暗、气味更浑浊的深处跌跌撞撞地冲去。粗粝的麻布袖口狠狠擦过脸颊,抹去那不知何时滑落的、滚烫的湿痕。
逃离,只有逃离。离开这些目光,离开这无处可躲的逼仄。她不要再看那些人眼中赤裸裸的恐惧和厌恶!她只是……只是不想看到那些花就那么毫无声息地死去,连最后一点颜色都被污泥吞没!这也有错吗?
粗重的喘息撕裂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的痛楚。苏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必须远离刚才那条巷子,越远越好。脚下的石板路坑洼不平,污水溅湿了裤脚,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最终,她在一处堆满废弃箩筐和破瓦罐的断墙角落力竭地停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断壁,身体控制不住地沿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成一团,只剩下胸腔剧烈的起伏。
断墙的阴影很深,勉强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指尖那点残存的、强行唤醒花瓣的奇异暖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惫。巷子里的尖叫和唾骂,父亲那夜暴怒扭曲的脸,还有那扇轰然关闭的朱漆大门……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搅得她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压抑的号角声,如同垂死的巨兽在远方发出的哀鸣,穿透了都城的喧嚣,隐隐传来。
呜——呜——
那声音悠长、缓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不祥。一遍,又一遍。穿透层叠的屋宇,穿透市井的嘈杂,固执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苏樱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在沾满尘灰的脸颊上冲出几道狼狈的印子。这号角声……太陌生了。不是节庆的喧闹,不是军队凯旋的激昂,也不是寻常城防的轮替。它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在人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断墙外,刚才还充斥着各种叫卖、议论、争吵的街道,竟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一种更加低沉、更加恐慌的嗡嗡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听见没?那号角……”
“是宫里的!只有宫里出大事才会吹这个!”
“天爷……这调子……听着让人心慌啊……”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从墙外飘进来,带着明显的颤抖。一股无形的寒流,随着那号角声和街上的议论,悄然渗入了苏樱蜷缩的角落。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一种比之前被唾骂时更深的、源自未知的巨大恐惧,悄然攥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死寂与恐慌交织蔓延的时刻——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仿佛来自九天之上,骤然炸开!整个地面都为之剧烈一震!断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掉在苏樱的头发和肩膀上。她猛地捂住了耳朵,那巨响带来的震荡感直透脏腑,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巨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似乎凝固了。
紧接着,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哭嚎,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哀鸣,划破了这短暂的死寂,从皇宫方向遥遥传来,撕心裂肺:
“神树——神树倒了啊——!”
这声哭嚎,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神树倒了?朱槿神树倒了?!”
“不可能!国运神树怎么会倒?!”
“天要塌了!大炎要亡了!”
“快跑啊!灾祸来了!”
……
恐惧瞬间爆炸!方才还在低声议论的人群彻底失控!街面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尖叫、咒骂!脚步声如同决堤的洪水,杂乱、疯狂地践踏着石板路,无数身影惊慌失措地奔逃,互相推搡,撞翻了路边的摊子,箩筐、货物滚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踩踏而过。
苏樱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混乱惊呆了,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断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朱槿神树……倒了?那棵据说与大炎国运同生共死、矗立在皇宫正殿前、受万民膜拜的圣树?那棵永远枝繁叶茂、花开似火、象征着大炎永固的图腾?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她从未亲眼见过那棵神树,但“花谢即死”的铁律,正是源于对这棵“永不凋零”的神树的敬畏!它是大炎信仰的根基!它的倒塌……意味着什么?
混乱持续着,哭喊声、奔跑声、物品破碎声混杂在一起,形成末日般的交响。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初的极度恐慌稍稍平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死寂开始笼罩街区时,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权威的声音,借助某种传音的秘术,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都城子民心上。
那声音威严、宏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混乱的余音,清晰地响彻在都城的上空:
“天降示警!神树倾颓,国本动摇!皆因妖邪秽气滋长,玷污圣灵!”
“今有‘花妖’苏氏,身负邪秽异能,触花返魂,悖逆天常!其血蕴污浊之源,乃神树凋亡之祸根!”
“帝君昭告:倾举国之力,缉拿妖孽苏樱!以其污血,祭献神树残躯,或可挽国运于万一!”
“凡隐匿包庇者,同罪论处!举报行踪者,重赏!”
国师的声音!冰冷、残酷,如同判官勾决生死簿的朱笔,精准地落到了她的名字上!
苏樱猛地捂住嘴,将一声几乎冲破喉咙的惊叫死死堵了回去。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污血?祸根?祭品?她成了导致神树倒塌、国运动荡的罪魁祸首?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她只是一个被家族抛弃、流落街头、连触碰落花都要被唾骂的“妖孽”!她怎么可能撼动那棵受万民供奉、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神树?
“苏樱?是那个苏家的……”
“对!就是前些年被苏尚书亲自逐出家门那个花妖!”
“天啊!原来是她!是她害了神树!”
“快找!找到她!把她交给官府!换赏钱!救咱们的命啊!”
“搜!挨家挨户搜!那妖孽肯定躲在哪个耗子洞里!”
墙外的议论声陡然转向,恐惧迅速被一种狂热的、寻找替罪羊的暴戾所取代。苏樱的名字,如同瘟疫,瞬间点燃了刚刚经历神树倒塌、惊魂未定的人们心中那点残存的理智。那些声音,充满了贪婪、凶狠,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完了。
苏樱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断壁,身体一点点滑下去,瘫坐在肮脏的地面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国师的宣告,如同无形的枷锁,彻底堵死了她所有的生路。举国缉拿!她是祭品!是平息天怒人怨的牺牲!
绝望,冰冷而粘稠,像这巷子里永远散不尽的污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口鼻。无处可逃。这断墙的阴影,又能庇护她多久?或许下一秒,就会有无数双被赏金和恐惧刺激得发红的眼睛,发现这个角落。
她闭上了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那扇轰然关闭的、冰冷的朱漆大门。这一次,是整个大炎为她关上了生门。
沉重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特有的、冰冷而规律的铿锵声。
不是惊慌逃窜的平民,也不是胡乱搜索的暴民。这步伐沉稳、整齐、充满压迫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苏樱蜷缩在断墙的阴影里,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能屏住气息,将身体尽可能地缩进墙角堆积的破箩筐后面,祈求那点腐朽的竹篾能挡住士兵的目光。
脚步声在断墙外停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只剩下她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毫无情绪地念出她的名字:“苏樱。”
不是疑问,是确认。像冰冷的铁钳,一下子钳住了她的心脏。
紧接着,是重物被粗暴掀翻、箩筐和瓦罐被踢开的哗啦声。头顶上方那点可怜的、遮蔽她的阴影骤然消失。刺目的光线猛地刺入眼中,让她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身体剧烈地一颤。
“带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简洁、冷酷,不容置喙。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量极其强悍,带着铁甲手套的冰冷和坚硬,如同捕兽夹的铁齿,狠狠嵌入她单薄臂膀的皮肉和骨头里。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被那股力量毫不留情地从肮脏的地面拖拽起来,粗粝的地面刮擦着她裸露的脚踝和小腿,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她被迫踉跄着站直,被迫睁开眼。
逆着光,她看到了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黑,沉静,像结了冰的深潭,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头发散乱,满脸污垢,粗麻布衣破烂不堪,眼中盛满了惊恐和绝望。
这张脸,她认识!
沈砚!
兵部尚书沈千山的独子!那个与她苏家明争暗斗了十几年、视她父亲为死敌的沈家的继承人!那个在都城权贵子弟圈中,以冷峻寡言、手段凌厉著称的年轻将星!
怎么会是他?!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和疼痛。苏樱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冰冷面孔。沈砚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仇人相见的快意,也没有面对“妖孽”的憎恶,只有一种纯粹的、执行命令般的冰冷审视。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需要被押送的、名为“祭品”的货物。
“沈……沈砚?”苏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惊愕。
沈砚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她的眼睛,只是对身后的士兵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另一名士兵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一副沉重的镣铐套在了她的手腕上。冰冷的铁环瞬间锁死,粗糙的边缘硌得腕骨生疼,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要将她的双臂生生拽断。
“押赴祭坛。”沈砚的声音毫无起伏,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他松开了钳制苏樱手臂的铁掌,转身,率先朝着巷口走去。甲叶碰撞,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如同押解重犯,推搡着苏樱跟上。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每走一步,那冰冷的重量都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命运——祭坛,污血,死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苏樱。她放弃了挣扎,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任由士兵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在沈砚身后。巷口的光越来越亮,但那光,却是通往地狱的入口。她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张冰冷的、属于仇人之子的脸。死在他手里……真是命运最恶毒的玩笑。
通往皇宫正殿的御道,从未如此漫长而压抑。
往日庄严肃穆、纤尘不染的白玉大道,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禁卫军盔明甲亮,森然林立,长戟如林,枪尖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将整条御道封锁得如同铁桶。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深入骨髓的惊惶。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苏樱被粗暴地推搡着,沉重的镣铐拖在光洁的玉阶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次声响都像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投下一颗石子,引来无数道目光的聚焦。那些目光来自肃立的禁卫,来自远处高台上隐约可见的衮衮诸公。目光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刻骨的憎恨,还有一种扭曲的、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狂热。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压抑的议论:
“就是她!花妖!”
“快看!妖孽押到了!”
“用她的血!快救神树!”
“杀了她!平息天怒!”
那些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缠绕着她的听觉。苏樱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失血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身体在士兵粗暴的推搡下机械地移动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屈辱、恐惧、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几乎要将她撕碎。
终于,他们抵达了御道尽头,那象征着皇权与神权至高点的巨大祭坛之下。
祭坛通体由一种暗沉如血的巨石垒砌而成,呈阶梯状向上收缩,足有九层之高。坛顶异常开阔,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方鼎,鼎中燃烧着熊熊的“净火”,苍白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冰冷的“热度”和刺鼻的硫磺气味。国师一身玄黑法袍,手持一柄缠绕着诡异暗红纹路的骨杖,如同择人而噬的秃鹫,静立在鼎旁。他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非人的、贪婪而狂热的光芒,死死钉在被押上来的苏樱身上。
祭坛下方,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人。最前方是身着明黄龙袍、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帝君。他身后是后妃、皇子、宗室亲王、文武重臣……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头深深埋下,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筛糠般抖动着。偌大的广场,除了火焰燃烧的微响,只剩下这片绝望的颤抖所发出的、如同无数枯叶在寒风中摩擦的簌簌声。
而在祭坛正前方,那原本应是整个大炎王朝最神圣、最辉煌的位置——
苏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震撼攫住了她!
那里,曾经矗立着象征国运的朱槿神树。
而此刻,只剩下一段巨大无比、令人触目惊心的残骸!
那曾经需要十数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如今从中断裂,上半截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参差扭曲、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的断口。断口处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黑色,木质干枯腐朽,如同被烈火焚烧了千百年又被雨水浸泡,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下半截树干孤零零地矗立着,树皮大片剥落,露出同样灰败的内里,缠绕着无数枯萎发黑的藤蔓和苔藓。地面散落着无数巨大的、早已失去所有光泽和水分的枯枝败叶,铺满了祭坛前方大片区域,踩上去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碎裂声。一种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混合着祭坛净火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里。
这就是大炎的国运神树?这就是那棵传说中永不凋零的圣物?此刻的景象,比任何噩梦都要荒诞和恐怖!它庞大躯体的死亡,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苏樱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慑得几乎忘记了呼吸。这就是她“污血”的“杰作”?荒谬绝伦!在这棵死去的巨树面前,她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时辰已到!献祭妖孽,引污血归位,涤荡神树残躯,或可唤回一线生机!”国师那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尖锐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猛地划破了死寂。他手中的骨杖高高举起,顶端镶嵌的暗红色宝石骤然爆发出妖异的光芒,直指祭坛下方的苏樱!
“带上来!”沈砚冰冷的声音在苏樱耳边响起,如同最后的催命符。
两名士兵立刻粗暴地架起苏樱的双臂,几乎是拖拽着她,踏上了那冰冷、陡峭、刻满诡异符文的祭坛石阶!沉重的镣铐撞击在石阶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每上一级台阶,那祭坛顶端燃烧的苍白“净火”带来的寒意就更甚一分,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冻结。国师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闪烁着非人的贪婪,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祭坛顶端,冷风如刀。巨大的青铜方鼎中,苍白火焰无声跳跃,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硫磺的呛人气息。
国师枯瘦如鬼爪般的手猛地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苏樱被镣铐锁住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冷湿滑感,仿佛被毒蛇缠住。苏樱痛得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被这股蛮力拖拽着,踉跄扑向冰冷的鼎沿!
“以汝污秽之血,涤荡神树之衰!引幽冥之力,唤残躯生机!”国师嘶哑的声音带着狂热的疯癫,另一只手中的骨杖高高扬起,杖头那枚暗红如凝结血块的宝石骤然亮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红光,直刺苏樱眉心!杖尖带起的腥风,几乎让她窒息。
完了!苏樱绝望地闭上了眼。冰冷的鼎壁触碰到她的额头,那苍白的火焰舔舐着她散乱的发丝,带来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父亲冰冷的眼神,巷口妇人惊恐的尖叫,沈砚押解时漠然的脸……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疯狂闪回,最终定格在母亲生前温柔抚摸茉莉花瓣的指尖。
结束了。这被唾弃的、被诅咒的一生。
就在骨杖顶端那点致命的红芒即将刺入她额心皮肤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祭坛正前方那巨大、死寂的神树残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它腐朽的躯干内部,积蓄了千万年的力量,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整个祭坛,不,整个皇宫广场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国师高举骨杖的手猛地一僵,眼中狂热的红光被惊愕取代。帝君和匍匐在地的群臣骇然抬头。
苏樱也被这剧烈的震动惊得猛然睁开了眼。
只见那棵庞大如山丘、只剩下半截灰黑腐朽躯干的朱槿神树残骸,表面覆盖的那些枯死发黑的苔藓和藤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撕扯,寸寸崩裂、剥落!那些早已干枯、堆积如山的巨大叶片和断裂的枝条,在剧烈的震颤中,如同被狂风吹卷,猛地脱离了腐朽的枝干,冲天而起!
不是飘落,是爆发!
亿万片早已失去所有水分、颜色灰败、边缘卷曲破碎的枯叶和花瓣残骸,在这一刻,挣脱了死亡的束缚,挣脱了重力的牵引,如同被赋予了全新的、狂暴的生命!它们呼啸着,旋转着,形成一股遮天蔽日的、灰黑色的狂澜!
狂风骤起!卷动着亿万枯叶残花,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呜咽!天地瞬间失色!祭坛上苍白的净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这灰黑色的死亡风暴并未席卷四方,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祭坛顶端!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指引,亿万片枯叶残花组成的狂澜,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祭坛顶端的苏樱,轰然倾泻而下!
“护驾!” “妖法!是妖法!” 祭坛下顿时一片鬼哭狼嚎!禁卫军惊恐地举起盾牌,帝君和群臣连滚爬爬地想要后退,场面彻底失控!
国师首当其冲!他那身玄黑的法袍被狂暴的气流撕扯得猎猎作响,兜帽被掀飞,露出一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惨白老脸。他试图再次举起骨杖,催动法力,但杖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亿万枯叶残花形成的狂暴风暴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烈日,瞬间被吞没!狂暴的气流和无数坚硬的枯叶碎片如同密集的弹雨,狠狠撞击在他身上!
“噗!” 国师喷出一大口污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风筝,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骨杖脱手飞出,划出一道黯淡的弧线,消失在灰黑色的风暴之中。他的身体重重砸在下方匍匐的人群边缘,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动弹,生死不知。
架着苏樱的两名士兵更是不堪,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股狂暴的、由枯朽之物组成的洪流瞬间吞没、卷飞,如同两颗投入怒海的小石子,消失在灰黑色的浪潮里。
只有沈砚!
在剧变发生的刹那,他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冰冷沉静终于被打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完全是出于顶尖武者的本能反应,他腰间的佩刀“沧啷”一声自动弹出半截!但刀锋还未完全出鞘,那股由亿万枯朽之物组成的、毁灭性的洪流已经扑面而至!
轰!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刀鞘和护臂上!沈砚闷哼一声,感觉像是被一座崩塌的山峰正面击中!沛然莫御的巨力让他气血翻腾,脚下坚硬的祭坛石阶瞬间碎裂!他整个人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推得向后滑去,靴底在石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火星四溅!一直滑退到祭坛边缘,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青铜鼎足上,才勉强止住身形!
噗!一口鲜血终究没能忍住,从他紧抿的嘴角溢了出来。握刀的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他猛地抬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死死盯着风暴的中心——苏樱!
而此刻的苏樱,正置身于这场风暴最狂暴、也是最平静的“眼”中!
预想中被枯叶残骸撕碎的痛苦并未降临。
就在那亿万枯朽之物组成的灰黑色狂澜即将将她彻底吞没的瞬间,异变再生!
那些灰败、破碎的枯叶和花瓣残骸,在距离她身体不足三尺的空中,如同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柔韧无比的屏障,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无数片枯叶残花悬停在半空,密密麻麻,形成一层将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包裹起来的、厚达数尺的奇异“茧”!
紧接着,无法理解的神迹发生了!
停滞的亿万枯叶残花,那灰败死寂的颜色,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烈焰,从最核心、最靠近苏樱身体的部分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蜕变!
灰黑褪去,如同被水洗过一般,一种纯粹到极致、浓郁到化不开、仿佛由最炽热的生命精粹凝结而成的……猩红!瞬间点燃!
这猩红如同燎原之火,由内而外,飞速蔓延!所过之处,枯槁卷曲的叶片边缘瞬间舒展、挺直!破碎的裂痕弥合如初!死寂的脉络重新流淌起磅礴的生命力!
亿万片枯朽的残骸,就在这瞬息之间,完成了从死亡到极致新生的蜕变!它们不再是凋零的废物,它们化作了亿万片燃烧的、跃动的、蕴含着毁天灭地般磅礴生机的——猩红花瓣!
这层由无数新生猩红花瓣组成的、厚达数尺的“茧”,在苏樱周身缓缓流转、沉浮。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粹的红宝石熔铸而成,散发出灼目的光晕和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浩瀚如星海般的生命气息!光芒流转,将祭坛顶端映照得如同血海地狱,又似生命初诞的神国!
花瓣屏障之外,是灰黑色的枯朽风暴在徒劳地咆哮、冲击。屏障之内,却是绝对的、温暖的、充满无限生机的平静。苏樱被这无法理解的神迹彻底震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手腕上,国师那令人作呕的冰冷触感早已消失。沉重的镣铐在这猩红光晕的映照下,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巨大的茫然,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向那流转沉浮的、灼热的猩红花壁。
指尖,轻轻触碰。
嗡——
没有实体接触的触感。一股庞大、温暖、浩瀚无边的意念洪流,如同沉睡万古的星河突然苏醒,带着远古的叹息与沧桑,瞬间冲入了她的脑海!那意念古老而慈和,如同母亲对婴孩的抚慰,又像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光。
在这意念洪流的核心,一个清晰无比、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古老声音,直接在她灵魂最深处响起,带着洞穿万古的智慧与悲悯:
“孩子,你终于听见了……”
“你可知,这世间最磅礴的生,皆自死中来?”
指尖触碰的刹那,并非实体。
那流转的猩红花壁,如同燃烧的液态火焰构成,温润而灼烫。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意念洪流,带着亘古的沧桑与星辰初诞般的温暖,轰然冲入苏樱的意识深处!这不是声音,是直接烙印在灵魂上的本源回响,每一个字都携带着开天辟地的重量与悲悯:
“孩子,你终于听见了……”
“你可知,这世间最磅礴的生,皆自死中来?”
嗡——
苏樱的头脑一片空白,又仿佛瞬间被灌入了整个宇宙的奥秘。所有的恐惧、绝望、屈辱,在这浩瀚如星海的意志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她只是本能地、呆呆地站着,像一株在神迹风暴中心茫然无措的小草。灵魂深处,那古老的声音在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引发着灵魂的共鸣与战栗。
“生……自死中来……”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微不可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猩红花壁内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那灼热的光芒似乎更柔和了一些,轻轻拂过她沾满污垢的脸颊,带来一种奇异的抚慰。
屏障之外,是截然不同的炼狱。
灰黑色的枯朽风暴仍在徒劳地咆哮、冲击,亿万枯叶残骸撞在猩红花壁上,如同扑火的飞蛾,瞬间被那灼热的生命力点燃、净化,化作新的猩红融入屏障。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整个祭坛嗡嗡作响。
祭坛下方,早已是人间地狱。
“妖法!是那花妖的妖法!” “国师!国师大人!” “护驾!快护驾!” 凄厉的哭嚎、惊恐的尖叫、歇斯底里的命令混杂在一起。禁卫军组成的防线在最初的冲击下早已溃不成军,盾牌歪斜,长戟折断,士兵们被狂暴的气流和飞溅的碎石冲击得东倒西歪。帝君在几个忠心老太监的拼死护卫下,连滚爬爬地躲到了巨大的青铜鼎后方,明黄的龙袍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的污血,脸上毫无人色,只剩下极致的恐惧,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文武大臣们更是狼狈不堪,官帽滚落,发髻散乱,昔日高高在上的衮衮诸公,此刻如同受惊的老鼠,互相推搡践踏着试图寻找掩体,丑态百出。
而造成这一切混乱的源头——国师玄冥,此刻正躺在距离祭坛基座不远的一滩污血里。他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玄黑的法袍破碎不堪,兜帽被扯掉,露出花白稀疏的头发和一张因剧痛与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他胸口塌陷下去一块,显然被那狂暴的冲击力撞断了肋骨,嘴角不断溢出暗红的血沫。那柄视若珍宝的暗红骨杖,断成两截,散落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杖头那枚妖异的红宝石彻底黯淡,如同两颗凝固的死鱼眼。
“不……不可能……”玄冥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祭坛顶端那猩红光晕的中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恐惧。他耗费半生心血,用无数禁忌秘法窃取、嫁接、扭曲神树的生命力,才换来如今的地位和力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神树残骸内部那死寂腐朽的恐怖程度!那根本就是一片被彻底榨干、连一丝生机都不该存在的绝地!这逆转生死的猩红屏障……这磅礴浩瀚的生命意志……完全打败了他一生信奉的邪道根基!这力量……来自何方?!
沈砚背靠着冰冷的青铜鼎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间翻江倒海的剧痛。虎口崩裂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珠。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穿过前方狂暴肆虐的灰黑风暴与那层流转不息的猩红屏障,死死锁定在屏障中心那个渺小的身影上——苏樱。
她站在那里。散乱的发丝在猩红光晕中如同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火焰,粗陋的麻衣也被映照得如同最华贵的霞帔。那张沾满尘灰、曾经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上,此刻是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初生婴儿般纯净的困惑。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伸出的指尖,仿佛在聆听一个来自远古的秘密。
沈砚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开始奔流,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灼热。他看到了什么?
不是妖术!不是邪法!
是神迹!
是死亡深处迸发出的、足以焚尽一切腐朽的磅礴生机!
那层由亿万枯朽残骸瞬间转化而成的猩红屏障,那浩瀚如海的古老意志,那“生自死中来”的箴言……这一切,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过往二十多年被灌输的、根深蒂固的认知上!
“花谢即死”的铁律?那这眼前由死转生的神迹算什么?
“落红污秽”的定论?那这守护着苏樱、涤荡着枯朽的猩红花瓣又算什么?
国师玄冥那斩钉截铁的“妖孽”、“污血祸根”的指控,在此刻这恢弘壮丽、打败常理的生命奇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卑劣!沈砚脑中一片混乱,过往奉为圭臬的教条在崩塌,冰冷的理智与眼前无法辩驳的现实激烈交锋,几乎要将他的思维撕裂。他握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压制住内心那从未有过的、翻天覆地的震动。
就在这时,祭坛顶端,那层流转的猩红花壁,发生了新的变化。
如同潮汐退去,又像完成了最初的守护使命,那厚达数尺、灼灼燃烧的猩红屏障,光芒开始内敛、收缩。亿万片猩红花瓣不再狂暴地旋转、冲击,而是变得温顺、轻盈,如同倦鸟归巢,围绕着中心的苏樱,开始缓慢地、优雅地盘旋、沉浮。
灰黑色的枯朽风暴失去了屏障的阻隔,残余的力量如同强弩之末,猛地向祭坛中心倾泻而下!然而,这股足以将人撕碎的力量,在接触到那层温顺盘旋的猩红花瓣时,却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弭于无形。狂暴的枯叶残骸在靠近花瓣的瞬间,便被那内敛却更加精纯的生命力净化、同化,化作点点细微的红芒,融入那盘旋的花瓣之舞中。
祭坛下方混乱的哭喊和尖叫,在这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奇异而宁静的景象震慑住了。帝君从青铜鼎后探出半张惨白的脸,惊恐未退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匍匐在地的大臣们忘记了推搡,忘记了逃跑,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祭坛顶端缓缓旋转的猩红花环,以及花环中心那个模糊的身影。
风暴的余威终于彻底平息。灰黑色的枯朽残骸如同退潮般散落,覆盖了祭坛下方大片狼藉的地面。天地间,只剩下那亿万猩红花瓣无声地盘旋、沉浮,散发着柔和而磅礴的生命光晕,将祭坛顶端映照得如同梦境。
在这片绝对的、神圣的宁静中,苏樱缓缓抬起了头。她脸上的茫然并未完全褪去,但那双一直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蒙尘的珍珠被擦亮,又像干涸的河床深处涌出了第一缕清泉。一种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光,悄然点亮。
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承受,而是带着一种初醒的、带着巨大疑问的探寻。她缓缓转动视线,扫过下方混乱狼藉的广场——惊魂未定的帝君、狼狈不堪的群臣、东倒西歪的禁卫、躺在血泊中怨毒瞪视的国师……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那缓缓沉浮的猩红花瓣,落在了祭坛边缘,那个背靠鼎足、染血的年轻将领身上。
沈砚!
四目相对。
隔着数丈的距离,隔着缓缓流转、如梦似幻的猩红花雨。
苏樱的眼中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澄澈的、映照着猩红光华的茫然,以及那刚刚被点燃的、微弱的探寻之光。她似乎想从这张冰冷的、此刻却写满震撼与混乱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印证那古老意志在她灵魂深处种下的疑问。
而沈砚,在那双澄澈目光的注视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点微弱却坚韧的光,那不再是祭品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新生的懵懂与探寻?他看到了她身上粗陋麻衣在猩红光晕下奇异的蜕变感。他更看到了自己——一个刚刚将她亲手押上祭坛的刽子手!一个奉行“花谢即死”、视她为污秽邪物的执行者!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握刀的手猛地一颤,那崩裂的虎口传来一阵更剧烈的刺痛,鲜血涌出更多,顺着冰冷的刀柄流淌。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双眼睛,那目光太干净,太纯粹,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内心的混乱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卑劣。
就在这死寂无声、只有花瓣盘旋的诡异对峙中——
“呃啊——!”
一声充满怨毒与不甘、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嘶嚎,猛地从祭坛下方炸响!
是国师玄冥!
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血泊中支起上半身,那张因剧痛和怨毒而扭曲的脸狰狞如恶鬼!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定祭坛顶端的苏樱,一只枯瘦如柴、沾满自己污血的手,如同厉鬼索命般,直直指向她!
“妖……妖女惑世!”玄冥的声音嘶哑破裂,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响彻寂静的广场,“她窃取了神树最后生机!她是灾祸之源!杀了她!快!趁这妖法未成……杀了她!否则……否则大炎倾覆,就在今日!”
这声嘶力竭的指控,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刚刚被神迹震慑住的恐惧,瞬间被重新点燃,并且因为玄冥的煽动而变得更加扭曲、更加狂热!帝君眼中刚刚消退一点的惊恐再次被巨大的恐慌淹没。那些匍匐在地的大臣们,如同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出口,纷纷抬起头,眼中再次燃起对“妖孽”的憎恨和寻找替罪羊的暴戾!
“国师说得对!是这妖女作祟!”
“杀了她!用她的血平息天怒!”
“禁卫军!快上!诛杀妖孽!”
“沈将军!快动手啊!”
混乱的嘶喊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疯狂!残余的禁卫军被长官驱使着,勉强重新集结起阵型,虽然眼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但依旧握紧了武器,长戟和刀锋再次指向祭坛顶端!人群如同被激怒的蚁群,开始躁动不安地向前涌动,仇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穿透猩红花瓣的间隙,射向中心的苏樱。
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宁静与探寻,瞬间被这铺天盖地的恶意与杀机冲得粉碎!苏樱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那点微弱的亮光被巨大的恐慌再次覆盖。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冰冷的青铜方鼎上。那盘旋沉浮的猩红花瓣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恐惧,流转的速度骤然加快,发出低沉的嗡鸣,光晕也变得锐利了几分,如同警惕的刺猬竖起了尖刺。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再次轰然降临!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枷锁,而是无数双被恐惧和愚昧驱使的、想要将她撕碎的疯狂之手!
沈砚的呼吸骤然一窒!
玄冥的指控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下方狂热的“诛杀”声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耳膜。他是兵部尚书之子,是奉命缉拿“花妖”的将领!他的职责,他的立场,他过往二十多年被塑造的信念,都在疯狂地命令他:拔刀!执行命令!诛杀妖孽!这是平息混乱、挽救国运的唯一途径!他握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刀柄被掌心的鲜血浸得湿滑。冰冷的刀锋在鞘中发出渴望饮血的低鸣。
拔刀!只需一个动作!一个念头!
然而——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穿透那层因主人恐惧而变得锐利、流转加速的猩红花壁,落在了苏樱的脸上。那张脸,苍白,惊惶,沾满污垢,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无助与……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源自古老意志的茫然探寻。
“生自死中来……”
那古老浩瀚的声音,仿佛再次在他灵魂深处炸响!眼前那守护着她的、由亿万枯朽转化而来的猩红花瓣,就是这箴言最直观、最震撼的证明!她不是窃取者!她……她更像是被这磅礴生机选中的……载体?或是……唤醒者?
拔刀?诛杀?
沈砚的内心如同被投入了滚油!冰冷的职责与眼前打败性的神迹激烈碰撞!他该信什么?是国师那充满怨毒和漏洞的指控?是下方被恐惧支配的愚昧狂潮?还是……自己亲眼所见、这足以撼动天地法则的生命奇迹?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握刀的手因为巨大的矛盾而剧烈颤抖的瞬间!
异变陡生!
祭坛下方,距离玄冥不远的地方,一个匍匐在地、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身影,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狠厉与贪婪!他看到沈砚的迟疑,看到国师的垂死挣扎,看到帝君的恐惧摇摆!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这是天大的机会!诛杀妖孽的头功!泼天的富贵!
“妖女受死!”那武官猛地从地上弹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完全不顾周围混乱的人群,从靴筒里拔出一柄淬毒的短匕,双脚狠狠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祭坛阶梯猛扑而上!他的目标,直指猩红花壁中心、背靠铜鼎的苏樱!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显然蓄谋已久,拼尽了毕生修为!
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快如闪电!无论是下方混乱的人群,还是内心剧烈挣扎的沈砚,都完全没有预料到!
“小心!”一声厉喝,几乎是沈砚的本能反应,脱口而出!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示警是对谁发出!
猩红花壁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迅疾而充满恶意的攻击,流转速度瞬间飙升到极致,发出尖锐的嗡鸣!无数花瓣如同燃烧的飞刃,试图阻挡!
然而,那武官的速度太快!距离太近!他显然抱着一击必杀的决心,甚至不惜以自身为代价!猩红的花瓣如同灼热的刀锋,瞬间撕裂了他前扑的衣袖和皮肤,发出嗤嗤的灼烧声,但他眼中只有疯狂,身体去势不减,淬毒的匕首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眼看就要刺破那层看似薄弱的猩红光晕,直取苏樱心口!
苏樱只看到一道充满杀机的黑影和一点幽蓝的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比那刺杀者更快!如同撕裂空间的一道黑色闪电!
沈砚!
在那声“小心”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体内的真气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思考!他足下发力,坚硬的祭坛石阶被踏得粉碎!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后发先至!
不是冲向苏樱,而是直接撞向那个扑向苏樱的刺客!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声响起!
沈砚用自己染血的肩膀和胸膛,如同最坚固的盾牌,狠狠撞在了那个刺客的侧肋!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重重砸在祭坛冰冷的石面上,又翻滚着撞向那巨大的青铜方鼎!
咔嚓!令人心悸的骨裂声清晰传来!
“噗——!”那刺客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淬毒的匕首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远处。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眼睛瞪得滚圆,凝固着临死前的不甘与难以置信。
沈砚也闷哼一声,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涌上,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左肩传来钻心的剧痛,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势,动作一滞。
整个广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哭喊、尖叫、命令,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帝君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大臣们伸着脖子,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鹅。禁卫军们举着武器,僵在原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祭坛顶端,那滚在一起、又撞在铜鼎上的两个身影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无法理解。
沈将军……沈砚……他……他做了什么?
他……救了那个“花妖”?
他用身体,替那个被国师判定为“灾祸之源”、被举国缉拿的“妖孽”,挡下了致命一击?!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问号,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每一个目睹这一幕的人的心脏。他们奉行的铁律,他们根深蒂固的恐惧,他们刚刚燃起的杀意,在这一刻,被沈砚这石破天惊的举动,撞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混乱与打败感。
猩红花壁内,苏樱也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滚落在地、嘴角溢血的沈砚,看着那个被他用身体撞死的刺客尸体,看着那柄掉落在不远处的淬毒匕首……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救了她?
这个亲手将她押上祭坛、视她为仇敌、奉行“花谢即死”的沈家继承人……用他自己的命,替她挡了刀?
为什么?
巨大的疑惑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之前那点微弱的探寻之光,此刻被这无法理解的现实冲击得更加摇曳不定。
沈砚艰难地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越过猩红花瓣的间隙,再次与苏樱茫然无措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混乱和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的清醒,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重。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巨大问号。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为了那打败他认知的神迹?或许是为了那句“生自死中来”的箴言?或许……仅仅是因为在那一刻,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双刚刚亮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在自己面前被冰冷的毒刃熄灭?
他不知道。但他做了。
错了,便无法回头。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肩膀和胸腹间的剧痛,用那柄染血的佩刀支撑着身体,一点点,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挺拔的身躯,重新矗立在祭坛顶端,站在了猩红花壁之前,站在了苏樱与下方那无数道震惊、茫然、逐渐转为惊疑不定的目光之间。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伤后的沉重,却异常坚定。
染血的甲胄在猩红光晕下闪烁着暗沉的光泽,如同浴血的战神。他没有看下方死寂的人群,也没有看帝君惨白的脸,更没有看血泊中怨毒瞪视的玄冥。他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破开一切迷雾的决绝,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禁卫军。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伤势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广场,如同冰棱坠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妖法?”
沈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你们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厉,直指那庞大如山丘、死寂灰败的神树残骸,“是什么‘妖法’,能让这彻底枯朽、断绝生机千万年的死物——”
他猛地抬起染血的手,指向那守护着苏樱、缓缓流转的猩红花壁,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爆发出如此磅礴浩瀚的生命之力?!”
“又是什么‘污血’,能引来这守护之壁?!”
质问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广场上炸开,余音滚滚,撞在每个人惊魂未定的心坎上。
更新时间:2025-06-11 11:57:03